第七章 五牛分尸
公元前340年，秦相国卫鞅听闻庞涓已死，献言于秦孝公说：“秦、魏比邻为国，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象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国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魏国地处山岭险要的西部，建都安邑，（古邑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战国初期魏国建都于此。）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立据有崤山以东的地利。形势有利就向西进犯秦国，没利时就向东扩展领地。如今凭借大王圣明贤能，秦国才繁荣昌盛。而魏国往年被齐国打得大败，诸侯们都背叛了他，可以趁此良机攻打魏国。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要向东撤退。一向东撤退，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崤山险固的地势，向东就可以控制各国诸侯，这可是统一天下的帝王伟业啊！”
孝公认为说得对。就派卫鞅为大将，公子少官为副将，率领五万军队攻打魏国。大军出咸阳，望东进发。警报已传至魏境西河，守将朱仓告急文书，一日三发魏国都城。
魏惠王大集群臣，问抗秦之计。公子卬进言说：“卫鞅昔日在魏国时，与我相熟友善，我曾举荐于大王，大王不听。今日我愿领兵前往，先与卫鞅讲和。如若不行，然后固守城池，向韩、赵请救。”群臣均赞成公子卬的建议。魏惠王即拜公子卬为大将，亦率兵五万，来救西河，进驻吴城。
那吴城是吴起守西河时所建，以拒秦国，坚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书，派人往秦国营寨送信卫鞅，希望他能退兵。守城将士来报：“今有秦相国差人下书，在城外求见。公子卬命人放下吊篮吊秦国使者上来，打开书信一看。书上说：
“我当初与公子相处的很快乐，亲如骨肉。今各事其主，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击，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订立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
公子卬读完书信，大喜说：“我正欲如此。”于是厚待使者，回复说：
“相国不忘昔日之情，举齐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车，安秦、魏之
民，明管、鲍之谊，此卬志也。三日之内，惟相国示期，敢不听命。”
卫鞅得了回信，奸笑着说：“我计可成！”又派人入城，约定日期，说：“秦兵前营已撤，打发先回，只等会过元帅，便拔寨而起。”又以旱藕、麝香送与公子卬，说：“此二物秦国特产，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表我俩交情，永结为好。”
公子卬以为卫鞅爱己，更加相信卫鞅无二心，也回书答谢。卫鞅于是假传军令，使前营尽撤，公子少官率领先行。却暗暗吩咐，一路只说射猎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处，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初，齐到玉泉山下，只听山上放炮为号，便一齐杀入，将来人尽数拿住，不许走漏一人。
到了约定日期，一早，卫鞅先派人入城报与公子卬，说：“相国先往玉泉山恭候，随行不满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辆车载酒食，并乐工一部，乘车赴会，人数与卫鞅相当。卫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见人从既少，且无军器，坦然不疑。相见之间，各叙昔日交情，并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国从人，无不欢喜。两边俱有酒席，公子卬是地主，先替卫鞅把盏。三献三酬，奏乐三次。卫鞅安排军吏席上报时，即时撤了魏国筵席，另用本国酒馔。两个侍酒的，都是秦国有名的勇士，一个唤做乌获，力举千钧，一个唤做任鄙，手格虎豹。卫鞅才举初杯相劝，以目视左右，便去山顶上放起一声号炮，山下亦放炮相应，声震陵谷。
公子卬大惊问：“炮声何来?相国莫非欺骗我?”
卫鞅笑着说：“暂欺一次，尚容恕罪！”
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却被乌获紧紧绑住，转动不得。任鄙指挥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领军士，拘获车仗人等，真个是滴水不漏。卫鞅吩咐将公子卬押上了囚车，先递回秦国报捷。却将所获随行人众，解其束缚，赐酒压惊，仍用原来军仗，教随行人众：“只说主帅赴会回来。赚开城门，另有重赏；如若不从，即时斩首！”那一行从人都是小辈，谁不怕死，尽皆答应。
然后让乌获假扮公子卬坐于车中，任鄙作护送使臣，单车随后。城上认得是自家人，即时开门。那两员勇将一齐发作，将城门一拳一脚，打个粉碎，关阖不得，军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后卫鞅亲率大军，飞也似地赶来。城中军民乱窜，卫鞅纵军士乱杀一阵，遂占了吴城。朱仓闻知主帅被虏，估计西河难守，弃城而逃。
卫鞅长驱而入，直逼安邑。魏惠王大惧，使大夫龙贾往秦军媾和。卫鞅说：“魏王不能用我，我故出仕秦国。蒙秦王尊为卿相，食禄万钟，今以兵权交付，若不灭魏，有负重托。”
龙贾说：“我听闻：‘良鸟恋旧林，良臣怀故主。’魏王虽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无情?”
卫鞅沉思半晌，对龙贾说：“若要我班师，除非将西河之地尽割于秦国方可。”
龙贾只得答应，回奏魏惠王。魏惠王不得不从，即令龙贾奉西河地图，献于秦军买和。卫鞅按图受地，奏凯而归。公子卬遂降于秦。魏惠王认为安邑地近于秦国，难守，遂迁都大梁。魏国故此也称为梁国。
秦孝公嘉奖卫鞅的功劳，封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商,古邑名，在今陕西省商县东南。於，在今河南省西峡东。)为卫鞅食邑，封号叫做商君。后世因此称卫鞅为商鞅。
商鞅谢恩回府，得意忘形地对众家臣发表演说：“我原本是卫国国君姬妾生的公子，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然而不受重视，遭人弃用。我当初踌躇满志投奔秦国，三见秦孝公，献以强国之策，为秦国变法革新十年，国民丰衣足食，勇于为国出战而羞于窝里斗，国家日益强盛，如今又夺得魏国七百里地。是故秦王封邑十五城与我，大丈夫得志，可谓至极啊！”众家臣齐声附和称赞。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之际，忽有一人上前大声喝道：“‘一千个随声附合的人比不上一个人正义直言。’你们居于商君门下，只会谄媚讨好主人，那不是害主吗?”众家臣一看，原来是上客赵良。
这个赵良是孟兰皋推荐给商鞅，当初赵良去见商鞅。商鞅高兴的说：“我能见到你，是由于孟兰皋的介绍，现在我们交个朋友，可以吗？”
赵良回答说：“我不敢奢望。孔子说过：‘推荐贤能，受到人民拥戴的人才会前来；聚集不肖之徒，即使能使成王业的人也会引退。’鄙人不才，所以不敢从命。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不该占有的职位而占有它叫做贪位，不该享有的名声而享有它叫做贪名。’我要是接受了您的情谊，恐怕那就是我既贪位又贪名了。所以不敢从命。”
商鞅说：“您不高兴我对秦国的治理吗？”
赵良说：“能够听从别人的意见叫做聪，能够自我省察叫做明，能够自我克制叫做强。虞舜曾说过：‘自我谦虚的人被人尊重。’您不如遵循虞舜的主张去做，无须问我了。”
商鞅说：“当初，秦国的习俗和戎狄(我国古代西方的少数民族.)一样，父子不分开，男女老少同居一室。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教化，使他们男女有别，分居而住，大造宫廷城阙，把秦国营建的像鲁国、卫国一样。(鲁国、卫国当时被视为中原地区文教礼乐昌盛的国家。)
赵良说：“古话说，‘一千张羊皮比不上一领狐腋贵重，一千个随声附合的人比不上一个人正义直言。’武王允许大臣们直言谏诤，国家就昌盛，纣王的大臣不敢讲话，因而灭亡。您如果不反对武王的做法，那么，请允许我整天直言而不受责备，可以吗？”
商鞅说：“俗话说，外表上动听的话好比是花朵，真实至诚的话如同果实，苦口相劝、听来逆耳的话是治病的良药，献媚奉承的话是疾病。您果真肯终日正义直言，那就是我治病的良药了。我将拜您为师，您为什么又拒绝和我交朋友呢！”
自此之后，两人常常促膝长谈，交流治国理政、富民强国之策，赵良成了商鞅门下的贵宾。
赵良是个忠于君主且敢于直谏的人，今日见众家臣附和商鞅而不居安思危，所以挺身而出呵斥众人。
商鞅见赵良如此扫兴，便问他：“先生说众人献媚奉承我，那你说说我治理秦国，与百里奚比，（百里奚，春秋时期秦国的相国。）谁更有才干？”
赵良说：“那百里奚，原是楚国偏僻的乡下人。听说秦穆公贤明，就想去当面拜见，要去却没有路费，就把自己卖给秦国人，穿着粗布短衣给人家喂牛。整整过了一年，秦穆公知道了这件事，把他从牛嘴下面提拔起来，凌驾于万人之上，秦国人没有谁不满意。他出任秦相六七年，向东讨伐过郑国，三次拥立晋国的国君，一次出兵救楚国。在境内施行德化。巴国前来纳贡；施德政于诸侯，四方少数民族前来朝见。由馀(春秋时期晋国人。)听到这种情形，也前来敲门投奔秦国。百里奚出任秦国相国，劳累不坐车，酷暑炎热不打伞，走遍国中，不用随从的车辆，不带武装防卫，他的功名载于史册，藏于府库，他的德行施教于后代。百里奚死时，秦国不论男女都痛哭流涕，连小孩子也不唱歌谣，正在舂米的人也因悲哀而不发出相应的呼声。这就是百里奚的德行啊。”
“如今您得以见秦王，靠的是秦王宠臣景监推荐介绍，这就说不上什么名声了。身为秦国国相不为百姓造福而大规模地营建宫阙，这就说不上为国家建立功业了。惩治太子的师傅，用严刑酷法残害百姓，这是积累怨恨、聚积祸患啊。教化百姓比命令百姓更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比命令百姓更为迅速。如今您却违情背理地建立权威变更法度，这不是对百姓施行教化啊。”
“您又在商於封地南面称君，（春秋战国时期，凡有封地的君主，都可以自称寡人。）天天用新法来逼迫秦国的贵族子弟。《诗经》上说：‘看那老鼠还懂得礼貌，人反而没有礼仪，人既然失去了礼仪，为什么不快快地死呢。’照这句诗看来，实在是不能恭维您了。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您又杀死祝欢(秦太子师傅。)而用墨刑惩处公孙贾。《诗经》上说：‘得到人心的振兴，失掉人心的灭亡。’这几件事，都不是得人心的呀。”
“您一出门，后边跟着数以十计的车辆，车上都是顶盔贯甲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贴身警卫，持矛操戟的人紧靠您的车子奔随。这些防卫缺少一样，您必定不敢出门。《尚书》上说：‘凭靠施德的昌盛，凭靠武力的灭亡。’您的处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会消亡一样危险，您还打算要延年益寿吗？那为什么不把商、於十五邑封地交还秦国，到偏僻荒远的地方浇园自耕，劝秦王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赡养老人，抚育孤儿，使父兄相互敬重，依功序爵，尊崇有德之士，这样才可以稍保平安。您还要贪图商、於的富有，以独揽秦国的政教为荣宠，聚集百姓的怨恨，秦王一旦舍弃宾客而不能当朝，秦国所要拘捕您的人难道能少吗？您丧身的日子就象抬起足来那样迅速地到来。”
商鞅听后默然不乐，但并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
五个月之后，秦孝公得病去世，群臣奉太子驷即位，是为秦惠王。太子即位，商鞅自负先朝旧臣，出入傲慢。
公子虔当初被商鞅割掉鼻子，积恨未报，于是，与公孙贾同奏于秦惠王说：“臣闻：‘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虽治，然妇人童稚皆言商鞅之法，莫言秦国之法。多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权重，日后必谋叛。”
秦惠王说：“寡人恨此贼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于是派使者收商鞅相印，退归商、於十五邑。
商鞅辞朝，具驾出城，仪仗队伍，犹比诸侯。百官饯送，朝署为空。
公子虔、公孙贾又密告秦惠王，说：“商鞅不知悔咎，僭拟王者仪制，如归商於，必然谋叛。”
甘龙、杜挚也证实其事。秦惠王大怒，即令公孙贾带武土三千，追赶商鞅，取其首级回报。
公孙贾领命出朝。当时百姓连街倒巷，皆怨商君。一闻公孙贾引兵追赶，攘臂相从者，何止数千余人，商鞅车驾出城已百余里，忽闻后面喊声大振，使人探听，回报：“朝廷发兵追赶。”
商鞅大惊，知是新王见责，恐不免祸，急卸衣冠下车，扮作百姓逃亡。走至函关，天色将昏，往旅店投宿。
店主索要证件，商鞅逃亡之际，那顾得上证件？故辞说没有。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鞅，说：
“商君制定的法令，凡住店的人没有证件店主要连带判罪，违者并斩！我不敢留。”
商鞅长长地叹息说：“唉呀！我设立此法，原来自害其身。制定新法的遗害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只好连夜前行，混出关门，离开秦国潜逃到魏国。魏惠王恨商鞅欺骗公子卬而打败魏军，割其西河之地，拒绝收留他。商鞅打算到别的国家。魏国人说：“商鞅，是秦国的逃犯，秦国强大，逃犯跑到魏国来，不送还，不行。”于是把商鞅送回秦国。商鞅再回到秦国后，就潜逃到他的封地商邑，和他的部属发动邑中的士兵，向北攻击郑国谋求生路，秦国派公孙贾领兵攻打商鞅，被公孙贾追至缚归。秦惠王历数其罪，吩咐将商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尸。百姓争啖其肉，须臾而尽。于是尽灭其族。可怜商鞅变立新法，使秦国富强，今日却受车裂之祸。
自商鞅死后，百姓歌舞于道，如释重负。六国闻之，亦皆相庆。甘龙、杜挚当初被革职，今皆复官，拜公孙衍为相国。
公孙衍于是劝秦惠王西并巴、蜀，称王以号召天下，要列国像魏国一样割地来贺，如有违者，即发兵攻伐。秦惠王遂称王，遣使者遍告列国，都要割地来贺。诸侯俱犹豫不决。惟有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阳，新败越兵，杀越王无疆，尽有越地，地广兵强，与秦为敌。秦国使者到了楚国，被楚王大骂一顿，赶出楚国。于是引出洛阳苏秦挟“兼并”之策，以说秦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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