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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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

大一下半年愚人节那天,毫无预料地,也许是上帝也有意捉弄我一下,我竟慢慢从大一冗长的迷茫中开始找到些许目标。尽管这些目标如黑暗大海中的灯塔一样渺小,但是已足以让我欣喜不已了。

  也就是那天,我经中介找到了一个初二物理的家教,家住“市一小”附近,我不曾去过,便决定提前去探探路。

  愚人节那天是星期四,下午7、8节课正好没有课,我登上自行车,手机音乐打开放在上衣外面贴胸的口袋里,点上一根烟,感觉良好,便上路了。

  建造这座小城路的人没有一点方向意识,即使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也未必能辨得清这里的方向。我凭着多次无聊的轧马路的经验,跟着12路车,转上江苏路,继而到了机场路。

  刚转上江苏路便是一个大大的上坡,不是陡而是缓长,等我骑上坡顶的时候,便累得气喘吁吁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支柱车子,坐在后座上,又点了一根烟,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说不定可以无意中发现“市一小”呢。

  我的想法纯属多余,我身后,也就是路右边是一排“寿衣店”,我大概数了一下,竟有十几家。呵呵,没想到开寿衣店的也喜欢扎墩儿啊,这里完全可以称为“寿衣一条街”了吧。学校断然是不敢建在这周围吧,我想。

  而我的对面,是一片平房,没有门敢朝路边开的,不对,只有一家,我开始以为是废品回收站。如果你看到它的招牌,你也肯定会这么以为的,它的名字叫“第三十六回收站”。正当我定义它为废品回收站,准备将视线移向他处时,我又瞥见它门口竖着一个勉强能让人发现的牌子,上面用毛笔书写着“只收售旧书旧报”。我顿时兴趣大增,这不就是个旧书店嘛,为什么弄这么个牌子,还第三十六,莫非还有其他三十五家,如是,那么这里的旧书市场的规模还是蛮大的嘛。可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过这里有旧书店啊。匪夷所思!

  我丢下自行车,穿过马路,走到第三十六回收站的牌子下。靠!门竟然是锁着的,我不甘心地晃了两下门,门里面没有动静。我郁闷了片刻,想起正事,回去骑上车子继续寻找市一小。

  第二天,我耐不住好奇,又往“回收站”跑了一趟,仍是锁着门,这丫的店主到底还做不做生意了。

  星期六,我一觉醒来已是11点钟了,想起12点还要带家教,便赶忙洗漱了一下出发了。

  这次,我终于看到那个店开门了,进进出出的人还不少,我更加纳闷了,这么个破地方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人。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第一次上人家里带家教,最忌讳的就是迟到了,我便忍住好奇心,没有进去,继续我的路。

  两个小时后,我又累又饿地从学生家里出来,还算成功。我勉强笑了下,伸了个懒腰,点了根烟,慢慢向学校骑着。

  因为正值吃饭时间,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虽说还没有进入夏天,可这个西部的小城已是被太阳烤的有些烦躁了。

  我再次来到“寿衣一条街”,那一排寿衣店都敞着门,门口挂满了花圈,没有一个人进出这十几张多张嘴,店家估计是在店里深处,我一个也看不到。

  他们对面的“回收站”也敞着门,也不见有人进去出。若不是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驶过,我还以为这个城市里的人都死绝了呢。

  我忍住饥饿,决定到回收站里走一趟,把困扰我这几天的疑问解开。

  我这么决定了,便过去了,把车子停到门口,懒得锁。

  屋里有些暗,因为这屋没窗户,纵长约有七八米,感觉和我们宿舍差不多大。两旁的书架上摆满了书。

  有个男人坐在最里面的一书桌前,埋头吃饭看书,似乎没感觉到我进来,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自我进来以后。

  我有意咳嗽了一声,想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可他依然埋头吃饭看书,不一会儿还翻了一下书页。我有些愤怒,由于他的无礼,怎么说也该看我一眼,冲我笑一下吧!

  但他不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便平静下来看书。我绕着书架,费眼看了半天,全是一些武侠和玄幻之类的书,要说放在高中时代或许我还会感兴趣撇上两眼,现在真得看不下去这些书了。我不禁笑出声来,为自己大中午的来参观这么个地方,我本以为或许是个高雅之处。

  我感觉这样笑,他总该有所反应了吧。我便转向他,果然,他正抬起头来看我,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四十来岁的样子,胡子倒是刮得很干净,头发也很短,脸有些圆但不胖,眉头紧锁着,仿佛仍在思考什么问题。

  我感觉他的脸很熟悉,后来才知道原因,我与他的相貌有些相像。

  他看到我正在看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地笑了下,然后继续埋头。

  我一直想和他说些什么,可是却苦于不知道怎么开始。

  我瞥到了他桌子上放了一本古黄色的书,纸质和颜色显示出它的年长,估计这本书比我还要老。

  我走近才看到书名,老舍的《离婚》。

  我上前把书拿起来,才准备翻看……

  “小伙子,这本书不卖。”他终于说了句话,但却让我更加愤怒。看在他长得像我的份上,我忍住没有在心里骂他。

  “那干嘛,放在外面,呵呵。”我想出这口气。

  他站了起来,靠,跟我一般高,把书从我手里夺走,转身,看门。他的身后竟还有一个门,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走了进去,随手把门关上。把我一个人晾在外面,我看了一下他正在埋头苦读的书,是卡夫卡英文版的短篇小说集《变形记》。

  我吃了一惊,不敢再小觑这个店主。

  不一会儿,他出来,冲我耸耸肩,摊开双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次我没有生气。

  “老板,这店为啥叫第三十六回收站啊?”我不想再磨下去了,我饿得肚子都咕咕叫了。

  “哦。这是我开过的第三十六家店。”他坐下来,这次没有再忙于处理他的饭和书,而是饶有兴趣似地看着我,看来他也想找个人聊聊。

  “可我怎么没见过其他三十五家啊?”

  “呵呵!那三十五家店,遍布全国各地,再说也都关了,你怎么能看到啊。”

  “遍布全国各地?”

  “嗯,在河北邯郸,我开了第一家店,然后东北开了几家,西安、兰州、大理、长沙……|”

  他杂乱无章地,自豪地说着这些地名。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废话,要不然我怎么能开店啊!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走遍了这些地方,哝,这就是我奋斗了二十年的全部家当。”

  他指着这屋子书,不知道是自豪还是失落。

  “你奋斗了二十年就弄了这些书啊!没有一本像样的。”我想到啥就说啥了。

  “呵呵!外面这些书当然是给俗人看的,里面的才是精华。”他指了指身后的门。

  “那,我能不能进去?”

  “在我确定你不是俗人之前,你不能够进去。”

  (二)

  之后每逢周末,我都会到他的店里去,是为了向他证明并不是个俗人。

  之所以只有周末才去,是因为我发现他只有周末的时候才开门。虽然我很好奇,但我还是忍住没有问,害怕被他说俗。

  我把我所有看过的小说,从脑袋里艰难的组织起来,与他讨论。发现他和我都喜欢喜欢村上春树的作品。他每谈及村上春树的小说,都感觉浑身充满了活力,听他说村上春树,比我们学校那些所谓的教授都好上几百倍。

  “你不当老师都亏了,知道吗,我们学校最缺少的就是像你一样有真材实学的老师,他们都是一群伪君子。”有一次听完他讲二战历史后,我忍不住对他如是说。

  “呵呵,若是我真当了老师,又哪里有这些觉悟,世俗的事务让我没有精力去思考。只是完全自由,才会文思泉涌。”

  (三)

  那年五一,恰逢星期六,我们得放五天假。

  五一那天,他的店里出奇的冷清,一上午没有几个人来,我在店里帮他把刚收到的旧书分类。

  “陪我下棋吧。”忙完之后,他对我说。这令我很惊讶,因为我以为除了读书、写书和每星期五天的失踪外,他再没其他爱好了。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也有几年下过象棋了,更何况他说如果我可以赢他便可以从他的里屋里随便挑一本书。

  刚开始下的时候,我很紧张,总以为他下棋很牛。下了几步后,我终于发现了他原来根本就是个菜鸟,只知道走棋的规则罢了。

  纵使我有几年没下棋了,但“菜”他还是蛮轻松地,第一盘他输了。

  他输了之后,只是朝我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摆好棋子,说“|再来”。

  接下来六盘我也陆续赢了他,但却赢得越来越艰难。第八盘的时候,我便败下来。第九盘、第十盘,我便是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

  当第十盘我认输后,他把棋子撂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很惬意的哈欠。然后说了句令我汗颜的话。

  他说:“唉!二十年没下了,果然锈掉了。”

  纵使最后几盘我输了,他还是履行了对我的承诺。

  我第一次进他的卧室,也就是他座位后面的那个门。房间只有外面一半大小,但也三面摆着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另一面是他的床,被子整齐的叠着放在床头。

  我站在比我高上一头的书架面前,顿时感觉自己好是渺小,我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一本本的翻看着书架上的书。

  天哪!这里有太多随便拿出去就可以卖上十几万的古书。这些书每一本书都比我老,有些是现在根本就找不到的第一版的图书。更甚的是,这里竟然有《新青年》从创刊号到第一百期的合订本杂志,虽说是1945年出版的,但也算是罕见了。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还有老舍《四世同堂》的手稿,里面满含了一百章的内容,可见是真迹无疑。

  我没有从那屋里拿一本书,尽管他非要坚持送我。我明白,我是无法看护好这些书的,只有他能够做到如此疯狂地维持那些书。

  “我要把这些书捐到你们图书馆,你说他们要吗?”他又一次让我吃惊了。

  “为什么?”

  “太累了,我下一站要到拉萨去,带着它们我走不远的。”

  “哦!我想只要学校的领导有些智商,它们不会拒绝的。这些起码值个几千万!”

  “呵呵!谁又在乎这些书值多少钱,我之所以收集这些书,就是想知道些真实的东西,而不是被现在政府和出版商加工过的畸形品。后来就成嗜好了,哈哈……现在不想留他们了,它们都成了累赘。”

  “什么时候走?”

  “过完你们的五一假期吧!明天打算把外面的书处理掉。”

  “你真不打算从里面挑上一本,留个纪念也好。”他看来很喜欢我。

  “留什么纪念?”我装作没有听懂。

  “这二十年来,和你说话最多。”他没有正面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像?”我问他。

  “你不觉得吗?你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我。哈哈!”他大笑起来,如此豪放,丝毫没有掩饰。

  “喂!?”

  “嗯!?”

  “明天晚上,我就领上家教的钱了,请你喝酒。”

  “好,我等你。”

  (四)

  第二天晚上十点钟,天空还有些微亮,黑暗还没有完全统治这座城市。晚上的小城,有些凉,但给人种很爽快的感觉,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发脾气的,我想。

  我买了两只烤鸭,又和他一起掂了两件乌苏啤酒,他竟然还买了两包红河。

  我们把桌子搬到路边,他的书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只有空荡荡的书架还处在那里,无所事事。

  “我从未见你抽过烟。”的确认识他这一个月以来从未见他抽过烟。可他点烟,抽烟,吐烟的动作都是如此的娴熟优美。是的,我用优美来形容他抽烟的动作,因为看他抽烟真是一种享受,像是欣赏件艺术品似地。

  “你才认识我几天。我在屋里不敢抽的,邯郸的第一回收站就是让烟头给烧了。今天喝酒嘛!烟酒又怎么能分得了家呢。”他抬手,把烟嘴轻含嘴里,嘴角微绷一下,然后又把烟拿开,一缕幽烟也随即飘了出来,大概是烟蛰了烟酒,他微眨了下眼,感觉像是他轻笑了一下。

  烤鸭不一会儿便被我们搞定,酒也喝了个半酣。这个时候,我的脑子虽及其清楚,但还是有点晕,想趁机问他一切,因为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要不要来首歌?”我问他。

  “许巍的有呗?”他又灌进一杯酒。

  “有,想听哪首?”

  “《那一年》!”

  于是,我掏出手机。许巍的声音总是让人心灵震撼。

  “那一年,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早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

  离开这深爱多年的姑娘。

  我们跟着许巍哼着这首歌,我感受到一股彻骨的清爽袭来,让我整个陶醉其中。而他肯定比我感受到的多,我看到眼泪悄悄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想知道我的故事嘛?”这首歌唱完后,他让我关掉手机,开始和我倾诉他的故事。

  “|想!”

  “那一年,我正年轻。我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没想到吧!18岁那年,我离开老家河北,来到这个西部小城,在这里迷茫地挣扎了四年。毕业都,我不想就这样找个安稳的工作聊此一生,我喜欢自由。我便决定出去流浪,我以为可以找到我的梦想。我便离开了,还与恋爱了四年的女友分手了。我徒步从这里走回了河北,一路上我是自由的,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我在嘉峪关上睡过觉,在兰州吃了碗拉面,在西安街头唱歌卖艺……

  “我走了整整两年才到了河北。我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失去了联系,本打算回家的我,在邯郸便停了下来,白手起家,开了家旧书店。那时,我便决定,要在每一个我喜欢的城市都开家旧书店。”他顿了一下车,喝了口酒,有点了根烟。

  “我在邯郸待了两年,然后店被烧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想追求的理想是什么,在现实面前,理想简直太脆弱了。我在酒吧沉醉了两天,然后决定到东北去开书店,也不知道原因,就是想这么做。二十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经手的旧书足有千万本,突然有一天我不再迷茫了,我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徒步走回来的力量。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拼命地爬山涉水,访求古迹,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做生意。我把旅游和读书心得都记录成册,仅供自娱,离开那座城市后,便把所写心得付之一炬,免得影响前进的脚步。

  我打算从拉萨再转入印度,然后一路西去,到欧洲,再拐到非洲,由好望角乘船到澳大利亚,再到美洲,若此生还有机会,我便到南极去,开个书店,终了此生。哈哈。”

  他停下来,又是一声豪放的笑,又独自喝了杯酒。一股凉风刮过,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对面的十几家寿衣店,鸦雀无声。

  凉风拂过我的脸,拿烟的左手,拿酒的右手,我的躯体,我打了个冷战,清醒了许多。

  “真羡慕你,像我看过一本书的主人公。叫什么来着……?”尽管清醒了很多,可还是想不起许多事情。

  “《达摩流浪者》?”

  “嗯!对,就是《达摩流浪者》。你也看过啊,呵呵,我们两简直太像了。”

  “还记得扉页那首诗吗?”他突然站起来,端着满载酒的杯子,冲我举着。

  “当然记得。”我也站起来,端起我的酒。

  “你们知道吗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我期待着一场伟大的背包革命的诞生。

   届时

   将有数以千计甚至数以百万计的青年,背着背包

   在全国各地流浪

   他们会爬到高山上去祷告

   会逗小孩子开心

   会取悦老人家

   会让年轻女孩爽快,会让老女孩更爽快;

   他们全都是禅疯子,

   会写一些突然想到的、莫名其妙的诗,

   会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带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灵。”

  吟毕,觥筹交错,一饮而尽。

  “我跟你一起走吧!去拉萨!”我突然热血沸腾。

  “你不行。”他坐下,给自己满上酒,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有家人、朋友,你放不开。”

  “你放得开,为什么我放不开?”

  “你以为我真放开了吗?呵呵!我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到小区里去收书。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我碰到了我大学时期的女友,她拉着抱着一堆旧书的十来岁左右的小男孩。她认出来我,我们彼此愣住,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好久,她丢下一句‘混蛋’,满脸是泪地拉着孩子走开了。她本该是我的妻子,那孩子本该是我们的儿子。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感到了无比的失落,我开始怀疑我用自由来换取家的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我跑到大草原上,骑着马儿狂奔了几天,才平静下来,孤独有时候实在很痛苦。我之所以说你放不开,是不想让你放开,不想让你忍受我所忍受过的受痛苦。流浪不只是浪漫,而是血色浪漫。”

  “我不懂你所说的一切。”我不甘心地反驳他。

  “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处理好你的一切。当有一天,你真得可以放开一切的话,说不定我们能再次相遇,到时候我们也做个伴,流浪世界。”

  “好的,说好了,我去南极找你。”

  “好的,我在南极等你。”

  那一年,那一晚,我与20多年后的自己一起醉了一场。

   2010年4月13日晚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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