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国庆节(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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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国庆节(短篇小说)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两个节,过年和十月国庆。比较喜欢的是国庆,因为过年基本就是有机会大吃,往往闹肚子,很不舒服。某年春节初一,吃了三个大汤圆,结果一周茶饭不思。现在看到汤圆依然没有好感。

  国庆就不同了,国庆给我的印象,是灯光簇拥着的美妙遐想。我家住二楼,东窗临马路。路对面是一家国营单位的大门,这是附近最大的单位,在人们眼里,它就是国家、政府、公家的代表。平时的夜晚,大门的灯,投射出一小圈昏黄,但在四野沉沉的夜色里,毕竟凝聚着一团人气,给路人以安定感。但到国庆节前后几天,不仅门楼上两排彩灯争妍斗奇,华光绚丽,就是大门两边延伸出去的的长长的围墙上,也挂满了灯,齐刷刷勾勒出两条光明的直线,深入远处的黑暗。这些光亮引得小区的半大孩子,吃完晚饭就奔向小区出口,聚在一起看着对面的光彩,嘴里发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声音。

  节日的灯光,直射进我的家里,把窗前的树影,投射在床对面的墙上。我睡在床上,看着墙上的树影,整个人沐浴在朦胧的幸福中。墙上的树影神秘地幻化出各种图案,时而像原始森林,时而像汹涌的波涛,突然又像连绵的高山,仔细看,又什么也不是了。我感觉到一切都在变动,这种变动在酝酿一个幸福的奇迹,我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等啊等啊,我的心融化在温暖之中,睡着了。几天后,墙上的树影没了,恢复了往日的一片灰暗。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惆怅,生活又回到了没有变化、没有奇迹的阶段。

  过了两年吧,虽然树影还是定期在墙上出现,但我有点讨厌了。我特地装了窗帘,因为我养成睡前看书的习惯。那时在看《曹操论集》,正在看第一篇,郭沫若的《蔡文姬与胡笳十八拍》》。不要认为读初一的我在研究什么历史。我喜欢看野书,但没地方借书,便要求母亲去厂里图书馆借。我母亲不识字,给我借来了厚厚的《曹操论集》。因为有曹操,我以为是《三国演义》的同类书,津津有味看起来。我看不懂,但很有耐心,大凡高级的书都是看不懂的,但会突然出现精彩的人和事,我慢慢等待着。直到看完这篇长长的论文,才知道上了老当。不过也有收获,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原来除了小说外,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论文。

  中学时,有一年国庆节晚上,与同学一起去静安寺看庙会。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的中学生自我意识不仅觉醒了,而且还十分强大,有时候强大到失去了理性,以致于后来的整个中年时代,都在向理性的自我意识回归。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当时挤在庙会人群里的那份燥热感,因为我觉得擦肩而过的少女们都很注意我,似乎能听到她们心里的话,“他多好看啊”。现在想起当时的自我中心感,虽然好笑,但又很神往,因为那种感觉使人奋发,叫人愉快。那种感觉早已失去,奋发和愉快也随之散去了。

  庙会建在静安寺门前的路上,路边摊挂起的彩灯迷离朦胧,令我不知不觉编起了故事。灯光摇曳,人影幢幢,夜气温柔,我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箫声,好像看到有人晃着龙灯慢慢走过,哇,难不成再现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是倩男靓女眉目传情的高光时刻,是浅尝人生美好滋味的初次盛宴。我期盼着,期盼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人”是谁?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我就这样幸福地、神秘地、迷糊地期盼着,跟着同学在庙会来来回回逛。同学嚷着要回去了,我才醒来,说,“奥,该回家了。”

  次日,邻居姐姐问我去庙会看到了什么?我想了想,说,看到两个男女学生公开依偎着在逛街,胆子够大。邻居姐姐向我射来奇怪的一瞥,想说什么,但没说,走了。她那一瞥令我惴惴不安。

  高一时的10月3日使我难忘。那天学校安排我与一位同学值班。每逢放假,学校都要叫学生自愿值班护校,以防阶级敌人破坏。因为我想入团,就报了名(已经入团的没人报名)。

  那天阴雨,很冷。根据规定,值班就是从教室大楼的一楼、二楼、三楼,再三楼、二楼、一楼的巡视。我们双手插进裤兜,抖抖霍霍地走着。那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警惕已成习惯。那天冷风萧瑟,秋雨绵绵,走廊幽暗,同学架着白框眼镜的脸苍黄无趣。我们一边巡视,一边找话题,终于就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让步政策”争论起来。那时文汇报在争这个问题。我说有,同学说没有。他说,封建地主怎么可能对农民让步?地主能让步,还要阶级斗争干吗?我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

  这时,突然看到二楼楼梯半途墙上,出了一期庆国庆黑板报,上面全是老师写的诗。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让步政策,不管我们什么事,而老师的诗如何,却很重要,因为那时我在学习写诗。于是津津有味看起来。看了几首,无新意,都是歌颂成就的套话。直到看到语文教研组长的诗,才兴奋起来,为什么兴奋?因为我发现了这首诗的毛病,它的写法不符合我学过的文学理论。语文教研组长,也会犯写作的低级错误,使我兴奋不已。

  这首诗用“虾儿肥,鱼儿壮”来歌颂祖国的伟大,显然违反了文学创作的典型形象要求。文学理论认为,突出主题的形象必须是典型的,否则说明不了问题。所谓典型,就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意思,比如,要证明党的伟大,所举例子必须与党和国家的行为有关吧,但“虾儿肥,鱼儿壮”是自然现象,不是因为党的领导鱼虾才肥起来、壮起来。浪里白条张顺抓来给李逵吃的鱼,不也很肥很壮吗?那时可没有党的领导。可见,“虾儿肥,鱼儿壮”肯定不是典型形象。我很兴奋,终于逮住了老师的短板。

  老师们很谦虚,黑板报下方的墙上订了一叠纸,冠名“意见簿”。我毫不犹豫,把想法倾泻在意见薄上,还顺便写了我对最近语文教改的反对意见,最后写上我的班级和大名,很有“杀人者武松也”的气魄。但我其实是胆怯的,因为把意见写在了第二页,第一页还是空白。就是说,别人看意见簿,如果不翻页,会以为没人提意见。同学笑道,“你到底想不想让人看?”我答:“看老天的意思”。

  第二天上学,空白页不见了,歪歪斜斜的硬笔画赫然刻在第一页:老天表态了。是不是那位同学的损招?第一页明显是撕掉的。

  那天中午,同学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不久,班里出了一期墙报,把我的意见贴在中央,围着一圈批判文章,是班里团员与积极分子写的,跟我值班的同学也写了。课间上厕所时,那位同学悄悄对我说,“我不写不行,否则算同伙。”我说,“没关系的。”是没关系,我跟他算不得好友,写就写吧。

  半个月后,墙报更新,我的意见还放在中央,批判文章换了一批。我找到编墙报的团支书,问我能不能写文章反驳。她居然露出有点讨好的笑容,说,不能吧。我便不再关心此事。

  不久文革开始了,校长和教研组长成了牛鬼,批判我的人开始批判校长。这次不仅在文字上,而且在物理上进行批判。还要求我揭露校长对我的打压。其实我对校长挺有好感。校长瘦瘦的,戴一副黑边眼镜,总是谦逊地笑着,说一口宁波上海话。有一次在操场上看见我,把我叫住,说,“——你的意见我看了,蛮不错,蛮不错,不过批一下也好,理不辨不明,不要灰心,不要灰心。”我有点感动。我怎么可能去批判让我有点感动的校长呢?于是我成了逍遥派,在家里学英语,耐心地等待世界革命的到来。

  不过,世界革命没等到,等到的是去农村插队。

  插队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尤令我难忘。大队刚认识不久的十几个插兄讲好于9月30日中午,在我们村聚会,晚上去镇上看演出。我们村离镇最近,附近去赶集的都要经过这里,是最恰当的聚会点。聚会其实就是吃。酒没问题,当地产的谷酒9毛一斤,很香,2斤差不多了。虽然聚会者都是男的,但远远没到酒鬼的年龄。蔬菜也没问题,正是萝卜、芋艿成熟的季节,辣椒、白菜常年都有,板栗也熟了。成问题的是晕菜。肉是没地方买的。鸡8毛一斤,一只肯定不够吃,两只太贵。甲鱼4毛一斤,但五天一次的集市上碰巧才有。集市每次都有的只有2寸长的小鲫鱼。这样的小鲫鱼稻田里多的是,耕耘季节的晚上,当地人一手提着松明灯,一手拿着鱼叉,腰挎背篓,在稻田里慢慢移动,一叉一条,一个时辰就装满了鱼篓,拿回家洗也不洗,摊开在大锅里烤,烤成鱼干放进瓮里,需要时拿点出来炒辣子豆豉,虽然带着鱼鳞和内脏,但又香又鲜,煞是好吃。想来想去,终于生出邪恶的心思——打黑眉的主意。

  黑眉这条狗,跟了我们有一个多月了。那天去镇上碾米,我们用独轮车推着两麻袋谷子,不小心翻进稻田,米袋打湿了。碾米工人说,湿谷不能碾的。“你们把湿谷摊在水泥地上晒,下午就干了。”我们只好照办,把湿谷摊开在碾房外的水泥地上。盛夏,阳光耀眼,不一会铺平的湿谷就腾起了清淡的水汽,于是我们放心地去镇上吃午饭了。吃的是咸菜肉丝面,1毛1分一碗。吃面时,一条狗围着我们转,杨挑几根肉丝喂它,走时招呼它一起走,它居然甩着尾巴跟来了。由于它脸上都是白毛,唯独眉毛处是黑的,就叫它“黑眉”。黑眉胆子小,遇到村里的狗总是垂下尾巴躲在一边,好没出息。我们集体户有4人,都是男生。杨喜欢狗,平时跟黑眉打交道的都是他。他走哪里身后都跟着黑眉,使他下意识显摆出威风劲。我跟何不喜欢狗,从来不逗它,它也总是怯生生的看我。王呢,喜欢恶作剧,有一次用烟头烫得黑眉狂叫着窜逃,一连好几天不敢靠近王。为此,杨跟王还争了两句。

  有一次,我们出门访友,黑眉跟着。走了2个多小时,来到一条很宽的江,需要摆渡到对岸。黑眉不敢上渡船。杨和王好不容易把它弄上船,就在船启动的刹那,黑眉又跳上了岸。杨想调转船头接黑眉,我们不同意,船老大也不同意。黑眉在岸上,望着我们渐渐离开,目光透着哀怨。自己不争气,只能自生自灭了。

  两天后我们回到村里,只见黑眉趴在我们住房的台阶上,看见我们立刻站了起来,乱摇尾巴,但只是呜咽,没有叫。它可是公狗,怎么一点雄性也没有?

  就是这个黑眉,我们准备宰了它,用狗肉待客。

  好奇怪,反对杀狗的居然只有我一人!主意是王出的,他来征求我跟何的意见,我反对。一个天天见面的、活生生的、有点通人性的生物,居然杀了吃掉?何却说,“杀了也好”。我说,杨肯定不同意。不料王笑道,他先征求杨的意见,杨说,只要我们同意他就没意见。

  真令人不解!我不再反对,毕竟三比一,况且我对黑眉也没什么感情,只是觉得不忍。但我声明,我不参与屠杀。何没法不参与,烧狗肉非他莫属,因为他擅长烹饪。

  宰杀程序是这样设计的:地点选在晒谷场边的一颗树下(可以把死了的黑眉挂在树上剥皮),准备好一条长绳,中间打个活圈放在地上,两边由两人拉着。杨负责弄些吃食放在圈里,哄黑眉去吃,在黑眉吃的时候,悄悄把绳圈套上它的脖子,等绳圈超过黑眉的耳朵,两边立刻拉紧,杨就抄起放在旁边的柴刀猛劈,直到打死黑眉。

  事情的过程,居然跟设想的一模一样。我和何远远站在门前台阶上看。杨把绳圈套进黑眉脖子的一刹那,绳子的两端突然绷紧,黑眉发出一声大叫,接着,尖利的叫声,柴刀劈在头上的闷钝声,不合调地杂糅在一起,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看见黑眉一只眼睛喷出血来,想不看,但眼睛不听话,无法转移。我定着眼,听着尖利的和钝吨的声音,突然生出一种想法:生命真的很无奈。

  拉绳子的是王和邻村一个知青,他自告奋勇而来,他说他会剥狗皮。叫声消失了,钝响持续着,后来也消失了。杨扔下柴刀,用衣袖擦擦脸,说,“累死我了”。接着一片安静。

  王和邻村知青把一动不动的黑眉吊上树,开始剥皮。剥皮的刀是我村一个浙江移民主动提供的。这个移民叫老五,是罕见的化外之人——非公社社员,是当时绝无仅有的个体户,生计来自捕猎和泥木工手艺,不过队里给了他一块自留地。快四十的人,没有老婆,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他老娘整天叽里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盛夏时,我有事去他家。我问,你家怎么这么凉快?他说,这是盖房技巧呀,本地人笨得很,根本盖不出这种房子。这个浙江佬,只要一开口,就说本地人的坏话。

  杨把黑眉的皮和头用报纸包起来,去山上埋了。我跟着帮忙埋。埋好后,杨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哀悼的神情很虔诚。我看着,说,假如树一块碑,你准备写什么话?杨一愣,笑道,“就写:一条忠实的好狗,永垂不朽”。

  第二天中午,狗肉烧栗子,满满一脸盆端上桌。十几双筷子齐飞,不一会只剩半盆了。我从未吃过狗肉,本来不想吃,但他们都说比猪肉香,于是就尝了一块,但像在嚼浸烂的纸,立刻吐掉。从此就没吃过狗肉。

  狗肉烧栗子很快被消灭,黑眉也就此消失了。

  天擦黑时,我们一伙浩浩荡荡沿着小道向镇上进发。约有半小时路程,是一条只能通独轮车的小道。小道忽上忽下,上坡时,两边是密密的灌木丛,下坡后是一段平路,两边是稻田。离镇不远除,一颗大树低下躺着一个村庄,是浙江移民村。村舍墙壁涂了石灰,白白的,很干净。路边自留地物产丰富。浙江人生活能力强,看不起当地人是有道理的。自留地在村外傍山的地方,但地里的辣椒,丝瓜,黄瓜什么的,在三天前的夜里,已经被我们这伙人偷光了,装满两个大大的旅行袋。他们去偷菜我不知情。那天晚上,我早早睡了,何也躺下了,杨和王陪着邻村三个知青抽烟谈女人。我听着他们胡侃,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何时,我被一阵响声惊醒,睁开朦胧的眼,只见他们在打开地上的两个旅行袋,捧出一个大南瓜,又拿出两颗包心菜。我困得很,翻个身又睡了。

  大伙排着队穿过村边的石板路,向小镇进发。我发现晒谷场上的村民停下手里的话,看着我们。越过村就上坡,上坡路很长,这是丘陵带与高原的连接处,小镇就建在高原上,公路从镇边穿过,连接两个县城。

  蓝黑色的天幕缀着繁星点点,像一张大网,有压下来之势。晴天的夜晚,在空旷处仰望天空,始终有被天宇压迫的感觉。在城里没这种感觉,因为高楼大厦把人和天隔开了。城里人感受的压力来自人,不是天。

  终于走到高原上的公路,都在喘气。穿过公路就是镇广场,这时已经汽灯明亮,人头簇拥,台上正在报幕。报幕后,一群穿军装的男女从两边走上台,排成两排,开始唱歌,戏台右边一个年轻姑娘在拉手风琴,也穿着军装。唱什么歌?忘了,因为我的注意力不在台上。

  我在人群里搜索令我心动的“她”。

  两周前的赶集日,我们路过饭店时,看见三个女知青坐在里面看门外,两个男生从厨房出来,端着三碗水送到她们面前。恰巧其中一位男生是W的同学,W大叫一声“泥鳅!”泥鳅抬头一看,立刻笑容满面。泥鳅说,他们五个人在一起插队,插队的地方离镇一个半小时路程,今天下决心来看看,没劲,窄窄的一条街,卖的都是自留地的菜,真没劲。

  我们也一起坐下聊天。没到饭点,饭馆可以随便坐。其中一位女生很吸引我,她是瓜子脸,杏仁眼,眼光晶亮逼人。我不由多看了几眼。她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脸发烧。她突然问我是哪个学校的,好像见过。果然,应该见过的。我们两所中学相距很近,两校经常在她们学校的操场合办运动会。有一次我参加跳高比赛,居然获得第二名。

  那可是天降恩赐于我的一天。说来好笑,我对体育不感兴趣,本来没报名,可体育委员说,你这么大个,好意思不参加?于是选了个省力的项目报了。本想跳三次不过,淘汰了事,想不到我的状态特别好,每次都一跃而过。逃过1.42米时,只剩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该校田径队的高手。

  这时其他项目已经结束,都涌来看跳高比赛,沙坑建在围墙边,围墙上也坐满了人。我跟对手站在那里,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人穿着背心和平角运动裤,足登钉鞋,在那里练弹跳。我呢,赤脚,穿着肥大的长裤和汗衫。然而我毫无自惭形秽的感觉,还很得意,那是业余和专业的比赛,我输是应该的,我赢更光荣。请注意,我只会跳跨越式,那人跳箭式,箭式比跨越式好看多了。

  体育委员说,把长裤脱掉跳。我悄悄说,不能脱,我短裤后面有洞,还没缝。他说,我的换给你。我一想,也好,于是我们就直奔厕所,到半途,我问,是平角裤还是老头裤?是三角裤。我立刻站住。穿三角裤亮相是万万不行的!我回到赛场,还是穿长裤跳。1.45米,跳杆三次都给我的裤管碰落,那人第三次过去了。

  “她”肯定在那天的人山人海中,但我没提运动会,以免自作多情。谈到快到来的国庆节,她们说,准备国庆节晚上来这里看演出。

  但是,“她”没有出现,她们都没有出现。

  断定“她”肯定不会出现,我提议回去,他们转来转去没遇到新鲜事,而且到处都是民兵盯着知青,也觉得无趣,便一起回去了。我走在前面,穿过移民村时,居然没有狗叫,但我只是奇怪,没有多想。经过自留地时,有人说,有没有魄力,再扫荡一次。我恹恹欲睡,催他们快走。但是有两三个人跳进了自留地。我只能停下来等。就在这时,一声“打!”石破天惊,灌木丛里突然窜出好多人,举着扁担,向我们冲来,而我首当其冲。大家下意识一起转身狂奔,我刚要超越几个同伙,脚下一绊,四肢趴地,在地上往前搓了几步路,我绷紧后背,准备迎接扁担,但弹性比扁担快,我一跃而起,飞快跑了起来。奔到村子大树旁,树后怯生生转出几个女人,手持红缨枪,抖抖霍霍指着我们。有好几个人跳进稻田,啪啦啪啦四散逃生去了。我拉住离我最近的一杆红缨枪,持枪妇女吓得松了手。何和王立刻趁隙窜了出去,我把红缨枪一扔,跟着向镇上跑去。

  跑上坡路,真是越跑越累,两腿像灌了铅,何说,跑不动了,躲一躲吧。后面人声鼎沸,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追来,我说,不能躲,抓住不得了。我架着何的胳臂,拖着他慢慢地沉重地跑,速度像走路一样。一直挣扎到公路才停下,朝后看看,没人跟上,顿时放心。这时非常难受,嗓子眼冒烟,心快跳出来,眼冒金星。一根烟的功夫才平静下来,商量怎么办。只能绕道回去,虽然要多走一倍的路,但安全第一。于是我们沿着另一条岔路出发了。月色皎洁,青山蓝黛,空气清爽,但那晚激发的不是诗意,而是野兽的警觉。

  内衣湿透,渐渐冷了。膝盖开始火烧火燎地痛,肯定摔得皮开肉绽了。看见前面的村庄了,王说,不好,也是移民村,浙江人会相互联系的,或许有埋伏。不能冒险,就当他有埋伏,我们想也不想就顺着樵夫道往山上走,准备从山上绕过村子,再回大路。樵夫道,其实就是山上没有荆棘挡路的地方。我们走啊走啊,又开始出汗,发现越走越高。最后,小路消失在灌木丛里,我们已然站在高高的山顶,放眼四望,能看到镇边通汽车的公路躺在远远的下面,灰灰的,在皎洁的月光下,像一条没有生气的带鱼。何说,这里不是老虎巢吗?

  是吗?——在田里干活,放眼望出去,三面是低矮的起伏的山陵,只有北面耸立着一座黑森森的大山,有点像巨大的卧虎,遮住半个天。老乡说,那叫“老虎巢”,过去有老虎的。但这座山的另一边是“虎形山公社”,可见,这里叫老虎巢,那边叫虎形山,都是冲着大山样子来的,跟有没有老虎没关系吧。我们这样跟老乡说。

  此刻,我们居然踏在平时觉得高不可攀的老虎巢或虎形山的头上了,这么一想,顿时涌出豪气,刚才的狼狈消失殆尽。曹操在赤壁逃亡路上,不断讥笑诸葛亮无能的那份洒脱,我是不是也体会到了?如果浙江佬在这里伏一支奇兵,我们岂不乖乖就擒?

  幻想很开心,现实很痛苦。我们下山时只能披荆斩棘。在灌木丛开道,得先把粘住裤管的带刺树枝一一拨开,才能走上几步。一开始我们各管各走,效率很差,后来排成一队,第一个人开路,其他两人跟着,这样轻松多了。走到大路足足花了两小时,双手鲜血淋漓的,但心里愉快,艰难困苦都越过了。有一次王开路时跌进一个坑,还好不深,我和何合力把他拉上来,月光下王的脸苍白苍白的,吓得不轻。老乡说到山上不能乱走,如果没看到绝壁而踩空,会摔死的。

  终于踏上通向我们村的拖拉机砂石山路,我们越发轻松起来。砂石路很宽,很平,躺在长长的山脊上。花半小时走到山脊的尽头,就是我们村,村再通出去只有忽上忽下的小道了。我们终于有心情闲聊起来。

  “杨真好运气,肚子痛得正是时候,”王说。我们出发时,杨说肚子痛,没跟我们去看戏。

  何说,“是黑眉在报复,黑眉应该最恨他,关系那么好,不仅想要我的命,还亲自动手。肚子痛本来是报复的,没想到救了他。还会报复的。”何浅笑着,有点幸灾乐祸。

  我说,“其实算是报复了。我们不是好端端班师回朝了吗?但我们获得了一份宝贵的人生财富,杨没得到,所以还是算报复成功了。”

  “同志们,现在是10月1日凌晨2点了,伟大的国庆节到了,”王看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大声宣布。

  奥,知道今天是国庆节,但好像已经忘记了。

  “对我们来说,国庆节已经结束了,”何幽幽地说。我们都认为何的性格像刁德一,经常说阴阳怪气的话。

  王对我说,“汪狗对你可真好,你听到吗,我们挤在小路上时,他说‘让XXX先走’。”

  我说,“我怎么没听见?”

  何说,“说的,我听见了。大概汪狗觉得你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事,这次跟着受难,不好意思拖累你吧,”

  “哈哈,”我笑了,非常高兴。“其实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去偷,但偷来的照吃不误,有什么不同吗,”

  “倒也是,”王说。

  快到晒谷场,王拦住我们,笑道,你们停下,以防万一,我先去探路,如有埋伏,牺牲我一人吧。——王老是这样利用情况显摆自己,何与我相视一笑,就停下了。

  月光下王微微躬身向我们的小屋走去,像侦察兵的样子。小屋原是队里的会议室,建在仓库边上,仓库总是建在地势最高的地方,所以站在门前台阶上,就能欣赏全村屋顶上的袅袅炊烟。王走上台阶,推开门,在门口看了会,然后回身招手,我们就过去了。

  只见我们的床上躺满了人,两人一床,呼呼的打鼾,没人醒着。我的膝盖突然痛起来。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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