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一个梦,两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已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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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两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

  聂作平

  1、梁武帝的吉梦和朱秘书长的凑趣

  人生如梦,而我们的故事,也得从一个不寻常的梦说起。

  话说南梁太清元年,即西元547年,是年正月的一个晚上,83岁高龄的梁武帝萧衍睡在都城建康(今南京)的台城宫殿里,半夜时分,他突然从梦中欢喜得醒了过来:在梦中,中原东魏和西魏的各位州长(刺史)都争先恐后地向他投降。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梁武帝将这个梦讲给了各位大臣听,并要求政府秘书长(中书舍人)朱异给他来一番梦的解析。这位朱秘书长是善于凑趣的人,眼见首长这般兴奋,自然免不了要凑一番趣的。他说:“这是天下一统的征兆呀,难道是上帝在提醒亲爱的陛下您吗?”梁武帝沾沾自喜地说:“我这个人一向很少做梦,凡是做过的梦,没有一个不应验的。”

  几天之后,像是上天特意要为朱秘书长和梁武帝的话应证似的,一个神秘的使者从长江北岸偷渡到建康,要求晋见梁武帝。此人宣称是东魏势力派人物、时任中央政府驻南方特别行政长官(南道行台)的侯景派来的,使者带来了侯景的信。在信中,侯景表示:“臣侯景与高澄有隙,愿举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之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对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文武大臣绝大多数认为并不值得接受,因为无根的福份往往就是潜在的杀机。副首相(尚书仆射)谢兴说:“近年来我国与东魏一向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如果容纳东魏的叛乱份子,必然使两国交恶,我认为不应该因小失大。”

  但朱异秘书长却坚定地认为应该接受,送上门来的东西哪能不笑纳呢?除非是白痴。朱异说:“上天给予我们而不接受,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况且陛下早就有吉梦在先,臣曾解释说那是天下一统的大吉大利之梦,今天果然得到了应验,哪有不纳的道理?”

  梁武帝当然也是愿意让好梦成真的。不过,这位已活到八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还是有些患得患失,他说:“我们国家固若金瓯,没有一点伤损。今天忽然接受侯景所献的十三州之地,若导致混乱,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俗话说,知父莫过子,套用一下,知天子则莫过于弄臣。朱异对梁武帝这种既想揩油又怕惹事的心理把握得太好不过了。他凑上去说:“圣上统率宇内,南北归附,现在侯景带着东魏的土地前来投降,顺应了天意人愿。这乃是上天的恩赐,我们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会冷落了后来者的心。”

  如此一说,梁武帝本身就放不下十三州的土地,更放不下统一天下的梦想,当即拍板:接纳侯景投降。灾难的潘多拉之盒,也就此轻率地打开了――战乱,血腥,骚动,叛变,诸种罪恶的渊薮席卷而出,独独不见了希望和未来。

  2、侯景说他有一个反叛的正当理由

  中国历史以盛产奸人和恶人著称,在大奸大恶的历史人物长廊里,侯景的奸算不上一流,但其恶和其毫无原则性的善变却少有能望其项背者。

  侯景本是北魏(后来分裂为东魏和西魏)怀朔镇人,《梁书.列传》的最后一位就是他先生的行状,说他“少而不羁,见惮乡里”,自小就是个舅舅不痛,姥姥不爱的家伙。长大后,喜欢耍枪弄棒,就投到军中当了一名士兵。士兵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立军功,当时,恰好逢上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起义,侯景随从尔朱荣参加了对起义军的镇压,并因战功而一步步地从普通士兵升到了先锋的位置。也该他们老侯家出人头地,在镇压起义的后期,这位每遇战事必冲锋在前的侯将军,竟然生擒了义军首领葛荣,以此受封为定州州长(刺史)。

  侯景所在的北魏,是一个由鲜卑人建立的帝国。这个帝国自立国之始,即有一个野蛮而可怕的传统:每当确立哪个皇子为太子时,必定要将其母亲处死。这个办法源自于号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只不过在北魏却是一项相当于写进了宪法的制度。到了北魏第八任皇帝元恪,他立儿子元诩为太子,按理,元诩的生母胡贵嫔应按法律处死。但元恪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不忍心看着亲爱的人儿如此年轻美丽地死去,因此这一野蛮制度在实施了一百多年之后才终于告一段落。

  但胡贵嫔后来的作为却喜剧地证明,先人的制度其实有存在的理由。元恪去世后,太子元诩即位,是个晚上还要尿床的六岁孩子,胡贵嫔理所当然地垂帘听政,成为帝国的实际统治者。用柏杨老先生的话说,“胡太后自从当权,除了大肆营建佛寺和佛像外,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伤害帝国上。(六世纪)二十年代如火如荼的遍地抗暴,大多数由她激起,或由她触发。”

  元诩长到十九岁的时候,决意制止老娘的胡作非为,打算亲政。小皇帝选中了时为侯景老上级的尔朱荣,令他进兵洛阳,但尔朱荣的兵马才走到半路上,胡贵嫔――现在是胡太后,竟然伙同两个情夫将惟一的亲儿子元诩毒死。

  这一狠毒而又愚蠢的举动,使胡太后走上了绝路。元诩本是自己手中最具威慑力的王牌,却被这短视的母亲轻易地撕毁了,并立一位只有三个月的侄儿为帝。侯景的老上级尔朱荣拒绝承认新政府,继续进军首都洛阳。两个月后,胡太后和她的两位亲爱的奸夫,以及那位无辜的才来到世上几个月的婴儿皇帝一起,装进一只大竹笼子,投进黄河溺死。众多的文武大臣则被尔朱荣这出身低微的高级将领像牲口一样驱赶到洛阳城外,四面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声令下,乱箭齐发,中央政府为之一空。

  532年,尔朱荣被新皇帝元子攸诱杀,尔朱荣手下将领高欢等人起兵叛乱,而侯景和高欢是儿时的毛根儿朋友,同时也是侯景自认平生只服气的惟一一个人,于是也跟着随高欢起兵。

  三个月后,高欢的军队攻陷洛阳――这座苦难的城市,在半年内便经历了两次人间地狱般的大屠杀。元子攸被高欢处死,其侄儿元修被立为皇帝,高欢则是帝国事实的统治者。

  534年,元修悄悄从洛阳逃到长安,投奔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北魏帝国自此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在西魏,宇文家族是事实统治者,在东魏,由高氏家族说了算,而侯景,则是高氏家族的追随者。

  547年,高欢病重,召见世子高澄托付后事,其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针对盘踞于河南的侯景,老谋深算的高欢对哥们儿侯景自有安排,他告诉儿子高澄:“我早已为你算定了,在我死之后,侯景必定叛乱。他控制河南已达14年之久,只有我能驾驭他,你们是对他无法的。我死之后,你秘不发丧,将侯景召到晋阳秘密图之吧。”

  高欢撒手而去,轮到高澄粉墨登场了。他果然以其父高欢的名义给侯景写了封信,要求他到晋阳来共商国是。但是,高欢在临终时大约已经神智不清,忘记了将一个重要的细节交待给儿子,以至于酿成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原来,侯景曾与高欢有过约定,“我领兵在外,须防诈谋,以后您给我写的书信,请加上一个暗号。”而高澄哪里知道这个秘密呢?侯景接过信一看,知道其中有诈,于是抗命不去,并派人潜往晋阳打探。

  探子不负所望,将高欢已死的消息带给了侯景,侯景当即决定叛变。于是,他给远在江南的梁武帝写了那封要求投降的书信。而不偏不倚的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梁武帝做了那个古怪的梦。

  3、喜剧演员梁武帝的折腾

  一般来说,开国君主几乎都是比较能干而贤明的,但如果要推举一个例外的话,那就非梁武帝萧衍莫属。他的整个行状,有时看起来简直像一个天才的喜剧演员。

  梁武帝原是南齐帝国雍州州长(刺史),梁武帝的哥哥萧懿也是南齐重要将领,屡立战功,却被昏君萧宝卷给弄死了――关于萧宝卷这位荒唐而有趣的皇帝,读者不妨参看老聂所著的《历史的B面》。梁武帝以此为借口,在江陵另立中央,拥戴萧宝融为帝,并率军顺长江而下,几个月后攻陷首都建康,萧宝卷被杀。次年,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萧宝融被莫名其妙地赶下帝位,正如他莫名其妙地被推上帝位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和他众多萧姓皇族的脑袋也随南齐帝国的覆亡而不保。

  梁武帝的帝位来得很容易,也很偶然,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十九岁的热爱胡闹和女人的小青年。梁武帝却没有看清楚这一点――其实不仅梁武帝不能清醒地认识自己,这世界上真正能看出自己能吃几碗干饭的人又有几个呢?难怪古希腊的那座山上要刻上“人啊,认识你自己”的格言来警告我们。

  与梁武帝的南梁对峙的是北方的北魏,在南梁代替南齐之前,南北方相安无事地处了二十多年,但梁武帝不愿意看到这种和平,他认为自己有能力也有义务北伐――关于北伐,老聂曾做过一个认真的统计,历史上所有的北伐竟然没有一个取得最后成功的。

  505年,梁武帝令其弟萧宏为北伐军总司令(都督北讨诸军事),而四年之前,这位现在的亲王、扬州州长、北伐军总司令还是一个不入流的一般公务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权力似乎也就成能力了。

  萧宏率军渡过淮河,进入北魏境内。这位可怜的亲王总司令从来不曾打过仗,向来养尊处优地在王宫里歇着,一旦深入敌境,几乎肝胆俱裂。他在到达洛口,即今安徽怀远后,再也不敢前进一步了,虽然他的前面并没有像样的敌军。

  这样坐失良机后,次年,北魏的军队完成了大集结,向南梁的北伐军推进,萧宏更是一日数惊,三番五次要撤退,被一些将领苦苦劝住。可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草木皆兵的萧宏以为北魏军队已经攻打过来,竟抛下他所统率的那支大军,带着几个贴身保镖坐着小船逃走了。等到天亮,将士们发现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竟然不知去向,全军立即崩溃,纷纷争抢船只渡河南奔,为了争夺不多的船只,这支军队相互火并起来,死伤达五万余人。

  这次可笑的北伐惟一的收获是,萧宏的秘书丘迟,给多年前由梁降魏的将领陈伯之写了 ,这封著名的信里,陈伯之被丘迟的名句“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所打动,由魏降梁。

  但局部的偶然收获显然无法与全局的必然损失相平衡,死伤五万余人,竟然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萧宏罪在不赦,但奇怪的是,梁武帝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批评的声音。

  梁武帝不甘心这次糟糕的北伐,九年后,即514年,他卷土重来,这次由他亲自遥控指挥。为了夺取安徽境内的战略要地寿阳,梁武帝想出了一个自认高明的办法:寿阳地处淮河南岸,梁武帝下令在寿阳下游一百多公里外的浮山附近修筑了一座水坝,他的设想是在水坝建成后,淮河水位必然上涨,那时就可以将寿阳城全部淹没。

  这个设想完全建立在不事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虽然技术人员多次向梁武帝提出,即使水坝建成,也承受不住河水的压力,但权力不但是能力,而且还是世间的惟一真理。

  为了建这个意想天开的鸟水坝,南梁帝国征集了20万人从淮河两岸分别修筑,企图在中流合拢。五个月后的515年四月,大坝告成,但才蓄了一点点水,大坝就垮塌了。这本是上天给梁武帝的善意警告,但梁武帝根本不接受这个事实。按他的想法,大约人有多大产,地就有多大胆,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大坝刚塌,立即二次修筑,历时一年多,修了一条四公里长的大坝。

  但是,大坝不但没有使寿阳城如梁武帝所想像的那样成为泽国,反而使淮河下游的无数苍生遭受灭顶之灾:516年九月,淮河水涨,大坝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崩溃,可怕的声音在几百公里外也能听见,建立在坝上的军营和下游的村庄城镇,一共十多万人,全都葬身鱼腹。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梁武帝曾下令在寿阳附近修建了不少难民收容所,打算等到寿阳沉没后,收容北魏的难民。

  梁武帝的北伐事业被证明此路不通后,这位喜欢作秀玩花样的天子转而在国内折腾,上演了四次舍身同泰寺的闹剧。所谓舍身,就是梁武帝宣称并真的跑到同泰寺出家,在庙里,梁武帝设无遮大会,给僧、尼、善男、善女四部大众大讲《涅磐经》。为了真正地像一个和尚,梁武帝富于表演地住在同泰寺的僧房里,睡木床,用瓦器,还装模作样地在园子里劳动。

  国家不可能没有君主,要是梁武帝真的看破红尘舍帝为僧,帝国重新另册新君也就罢了。可梁武帝根本没有一点退位的打算,虽然他名义上已经宣布舍身,是我佛的人了。但是,过了十天,着急的大臣们终于想出了一个让梁武帝体面的还俗办法:用钱从佛的手中将梁武帝赎出来,其数额是一亿万钱。这个钱佛祖恐怕是收不到的,同泰寺恐怕也不敢伸手要,最终大抵是落入了梁武帝的腰包。

  这种既得善名又得实惠的舍身,梁武帝尝到了甜头,越干瘾越大,越干也越不像话,简直成为这位号称菩萨皇帝的家伙对帝国的敲诈。梁武帝一共舍身四次,国家也一共花了四亿万钱才把事情摆平。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他第二次舍身期间,大臣们刚用从国库里紧急调拔的银子将梁武帝赎出来,当天,同泰寺就遭到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梁武帝认定这是有妖魔作怪,下令修建了一座十二层高的浮图(塔),浮图还没建成,侯景已经作起乱来。

  4、招待不周的门客要造反

  在介绍了侯景和梁武帝这对活宝的旧事后,让老聂把笔转过来,再回到侯景降梁的事情上。

  梁武帝在朱异秘书长的怂勇下――更大的怂勇来自于他的贪婪和虚荣,决定接受侯景投降。这是547年的事情,也就是梁武帝第四次舍身的那一年。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如果不是侯景,梁武帝很可能明年还会舍身,将舍身敲诈事业进行到底。俗话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要是一个皇帝不要起脸来,神仙也发抖。

  侯景既降,东魏不可能坐视不管,当即对侯景兵团发动攻击。侯景抵敌不住,一路南逃,很快将梁武帝梦寐以求的中原十三州全部丢失。侯景向梁武帝求救,梁武帝不得不派兵支援,从而彻底地卷入了这趟浑水中。

  梁武帝似乎认定他的家族随着他登上帝位,也就具有了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才能。前面我说过,梁武帝曾任命他的弟弟萧宏为北伐军总司令,结果其颟顸无能,连他的敌人也感到吃惊。

  这一次,梁武帝任命侄儿萧渊明为总司令,萧渊明之无能,犹在其父辈之上。萧宏虽然连敌人影子也没看见就吓得要死,但毕竟逃得了一条性命,萧渊明不但全军覆没,本人也做了东魏的俘虏。

  趁着萧渊明做冤大头的机会,侯景死战得脱,逃到涡阳,再次遭到东魏军队夹击,只余几百名警卫部队一路狂奔。

  那时候,梁武帝此前修筑水坝想要淹没的寿阳城,由于北魏闹分裂,无暇南顾,已为南梁所占。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侯景骗开寿阳城门,将代理州长(监州事)扫地出门,方才有了个避身之地。

  侯景兵败的消息传到建康,满朝文武忧心衷衷,独有副首相、太子导师(侍中,太子詹事)何敬容却喜形于色,他对太子说,“如果侯景战败死了,那真是大梁的福气呀。”太子惊问其故,何敬容说:“侯景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不死,必定祸乱大梁。”

  可惜,真理是个痴心的女子,她往往只热爱极少数的心上人。何敬容的话,太子根本就觉得难以理喻――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梁武帝最初立的太子是萧统,即有名的昭明太子,但还没有等到继承父亲衣钵,就英年早逝了。为此,梁武帝后来曾过继萧宏的儿子萧正德为太子,但不久又生了儿子萧纲,便立萧纲为太子,这件事,也为大梁埋下了祸根。我们以后再接着说。

  这位有远见的何先生就是萧纲的老师。萧纲热衷于空谈的玄学,老何私下给人说:“昔日西晋君臣也崇尚玄学,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东宫又是这样,难道我们江南还会被胡人奴役吗?”

  侯景占领寿阳后,知道这是一种非法行为,就小心翼翼地上书向梁武帝请罪。梁武帝对侯景驱逐地方首长的行为,非但没有一点责备,反而任命他为南豫州州长。侯景大喜过望之余,想必对梁武帝及梁帝国君臣的昏聩也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侯景的惨败,还引起了大梁边地军队的连锁性败绩:豫州州长羊鸦仁放弃战略要地悬瓠城而逃义阳,殷州州长羊思迁失守项城,夺命南逃。东魏不但顺利地将侯景原来控制的国中之国河南十三州纳于中央政府手里,还意外地得到了南梁两个州的土地与人民。

  东魏大将军高澄这时派使节给梁武帝送来 ,要求两国重修旧好。对战胜国抛出的绣球,从梁武帝到一般大臣,都有些喜出望外。惟有农牧渔业部部长(司农卿)傅岐提醒说:“高澄既然并没有战败,为什么反而主动求和?明明是反间之计,想使侯景产生疑心,刺激他,使他反叛大梁。如果我们同意高澄的建议,就落入人家的圈套了。”

  按照梁武帝的思维方式,傅岐的提醒被当作了耳边风。两个刚才还恶战不已的国家,转眼间又开始鱼雁传书,眉目传情。

  作为东魏叛臣的侯景,这时的地位不仅非常尴尬,而且还非常危险。侯景给梁武帝上奏章说:“如果两国修好,那么高澄一定会对我下毒手的。”梁武帝则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是天下之主,岂会对人失信,你要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但天下有两种人的誓言是听不得的,:一种是急于抱着女人上床的男人,另一种就是帝王。

  就在梁武帝给侯景写了这封自以为是定心丸的信不久,梁武帝却大张旗鼓地派人去东魏参加高欢的葬礼。这件事情对侯景的刺激可想而知,侯景再一次上书说:“臣与高氏的仇怨不可化解,仰凭陛下的威严,臣期望能报仇雪恨。现在陛下与高氏重新修好,臣已无立足之地。臣特请与高氏决一死战,以宣扬圣上皇威。”

  梁武帝回信说:“朕与你的君臣大义已然形成,哪能有你兴盛时就相容,失败时即抛弃的道理呢?高氏派使求和,朕亦思息兵偃武,有进有退,国有一定之规。公但宁静自居,勿劳多累。”

  侯景久经江湖,深知人心险恶,何况他手下还有一个才能杰出的军师王伟出谋划策。为了试探梁武帝的真实想法,侯景伪造了一封高澄的信给梁武帝,在信中,侯景假高澄之口提出:东魏交还所俘的萧渊明,南梁则交出叛变的侯景。

  梁武帝接到这封伪造的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只要东魏早晨交出萧渊明,我们晚上就将侯景送还你们。”

  看到梁武帝的信,愤怒和绝望使侯景的面目为之扭曲。侯景的副手兼军师王伟劝他说:“现在听天由命是死,举兵以图大事最多也是个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吧。”

  至此,侯景决心造反。为了做好准备,侯景在他所统治的寿阳城里,宣布停止市场交易和交纳田租赋税,所有男性一律应征入伍,百姓女子一律只准嫁与军人为妻。同时,他开始不断地向梁武帝索要各种物资,诉求不已。

  侯景深知,最坚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以他的区区寿阳这个弹丸之地,要想造反,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必须另辟蹊径――侯景那位优秀的军师和副手王伟想到了利用萧正德。

  萧正德是萧宏的儿子,年轻时因梁武帝的儿子萧统早死而被过继,曾短时间当过太子。但后来梁武帝却接二连三地生了几个儿子,萧正德的太子也就当到了头,被送还给乃父萧宏,只不过封了一个侯而已。

  萧正德的太子之位得而复失,羞愤交加,一气之下叛逃到北魏。但在北魏,他并没有如他想像地那样得到信任和重用――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北魏凭什么要重用他呢?失望之下,他又厚着脸皮跑回建康,谎称是私下去北魏搞特务工作刺探情报。如此荒诞的理由,梁武帝竟然深信不疑,不但没有追究萧正德的责任,反而封其为临贺王,担任左卫将军。

  萧正德在叛逃北魏期间,曾与侯景有过一面之缘。而狡猾的王伟也早知道,萧正德对帝位一直抱有不臣之心,便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他。信中,侯景说:“现今天子年迈,奸臣弄权(所有的奸臣都指责自己的敌人是奸臣,千古如此――老聂注),以侯某看来,不久就会祸起萧墙。大王您曾作为储君,不料中途被废黜。对您的不幸遭遇,四海沸腾,都为您感到不平,因为天下归心于您。侯景我虽不才,实在想为您效犬马之劳。”

  马屁和颂扬使萧正德大喜过望,立即与侯景一拍即合,答应做他的内应。侯景则进一步开出空头支票,等到将来消灭了萧衍,保证拥戴萧正德为帝。可怜的梁武帝这时正在兴致勃勃地舍身侍佛,哪里想到萧墙之下正大祸临头呢?

  梁武帝的侄子、鄱阳王萧范时任合州州长(合州刺史),其州府所在地合肥与寿阳相距甚近,对侯景的小动作早有了解,多次秘密派人向朝廷报告。梁武帝却满不在乎,让朱异负责处理此事。朱异认为,侯景新败,势单力薄,根本就没有造反的道理。梁武帝就回复萧范:“侯景孤危寄命,就如同婴儿需要人哺养一样,他哪里有能力造反?”

  萧范再次上书,要求防患于未然,如果朝廷不愿派兵,他愿意自己带兵去攻灭侯景。但梁武帝还是不准,因为这时候他天天都忙着吃斋念佛――和尚不准吃肉的规矩就是他老人家定下来并成为制度的。

  侯景派人邀请豫州州长羊鸦仁一起造反,羊鸦仁虽然也不是只什么好鸟,但要扯旗造反,他自忖也还没有理由和必要,就将那位倒了血霉的使者押解到建康,请朝廷早作准备。在如此人证物证面前,梁武帝仍然不肯相信侯景会造反,朱异则干脆以查无实据将那位死到临头的使者给放了。

  侯景的几番火力侦察使他对梁朝君臣的糊涂与无能深有体会,他上书梁武帝,威肋中带着要挟地说:“假如我确实有造反之事,就请按国法治罪。假如我没有此事,就请杀了羊鸦仁吧。高澄狡诈,陛下却对他十分相信,您老人家是中了他的奸计才两下修好的。对此我老侯感到十分可笑,我请求您将江西之地交给我统辖,如果不许,我就会率兵渡过长江,直取闽越。到了那一步,就不只是朝廷的耻辱,恐怕也是您我的遗憾了。”

  这种十分无礼的信,梁武帝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自责说:“即使是贫寒的人家,养活十个八个的门客,也要使门客们满意。朕只有侯景这样一位门客,却招待不周,让他屡有怨言,这都是朕的过失啊。”

  5、守城的庾大师突然要吃甘蔗

  太清二年,即西元548年,建康城里刚张灯结彩地过完中秋节,侯景这位没被主人招待好的门客发难了。

  中国是一个讲究名份的国家,在古代中国更是如此。即使一支叛乱的军队,也要有一个堂皇的理由,以此号令天下。对侯景这反复无常的小人来讲,要找一个充足的理由似乎很困难。但王伟却异想天开地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他传檄四方,声称朱异、徐麟、陆验和周石珍等南梁官员奸佞骄贪,为害朝野,他起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天下扫除这患害人间的四人帮。

  梁武帝听说侯景造反,这位越来越慈祥和愚蠢的糊涂老爹乐得哈哈大笑:“侯景这个小毛贼,他有什么能力造反?我只要折一根树枝就能打败他。”

  但侯景的军队却势如破竹,一连攻克了马头、木栅等几个战略要地。这时,南梁的军队才在梁武帝的调令下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按王伟的战略方针,侯景军团根本不和这些南梁军队直接交锋,他要的是直捣建康,一战而定天下。果然,就在南梁的军队各自踌躇不前左顾右盼时,侯景军团已拿下历阳,兵临长江。

  长江是建康的天险,兵部尚书羊侃曾向梁武帝建议,要增兵防守长江。可梁武帝和朱异却认为,侯景的军队远在寿阳,且各地的梁军已将他包围,他哪里还能分身到长江边呢?因此几乎没做任何准备。

  侯景就这样没有任何抵挡的来到了茫茫大江北岸,顺利得让他自己也有些生疑。在这节骨眼儿上,那位生有反骨、与侯景已达成秘密协定的萧正德,被梁武帝任命为平北将军,京城各路兵马总司令(都督京师诸军),令其驻防丹阳。

  萧正德走马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是,派了几十只大船装满各种军用物资,径直送到侯景大营搞慰问。

  有了第六纵队的帮助,侯景军团如虎添翼,在没有一兵一卒抵抗的情况下,侯景军团从采石矶渡过了长江天险,其从容与悠闲,不像是打仗,倒像是一次赏心悦目的三月郊游。

  侯景军团顺利渡过长江的消息,使南梁君臣相顾失色。太子萧纲跑去找梁武帝商量对策,梁武帝支不出招,竟说:“这是你的事,你何必来问我?现在,国内外的军国大事我全都托付给你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萧太子眼见父皇耍无赖,也没办法,只得跑到中央政府办公厅(中书省)发号施令,指挥平叛。此时的南梁承平已久,宿将们早已死去,能战的正规部队则远在边地,偌大一个建康,竟然组织不起一支像样的军队。更可怕的是,萧正德早与侯景私通的秘密,梁朝君臣没有人知道一点蛛丝蚂迹,以至于心怀鬼胎的萧正德被穷途末路的萧纲调去把守建康要害宣阳门。

  让萧正德守卫城门,无异于令黄鼠狼当鸡的保镖。萧正德一俟侯景军团抵达,立即下令打开城门,他与侯景如同心心相印的好朋友相会那样,在街上打拱致意,只差没有拥抱亲吻了。

  守卫另一道要害之门朱雀门的,是著名文学家庾信。这庾作家是当时南梁最有名气和才华的大师级人物,可文学大师在恪尽职守方面并不一定也是大师。老庾守在城楼上,敌军压境,他老先生忽然想吃甘蔗。手下人将甘蔗拿上来,庾大师才咬了两口,侯景士兵一箭射到甘蔗上,庾大师不但甘蔗吃不成,连城门也不敢守了,吓得肝胆俱裂,弃军而逃。

  也是这位庾大师,在侯景之乱后,曾写下过一篇著名的《哀江南赋》,追忆江南乱前之繁华,感叹乱后之悲怆,像是为南梁帝国写下的一首挽歌:“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然而,再优美再动人的文字,对于破碎的江山和家国,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后人的兴亡之叹罢了。

  6、绝望的台城陷落了

  建康外城陷落,时间快得让人吃惊,残余的部队和文武百官纷纷退入了皇宫所在地台城。

  台城城高墙厚,侯景军团一时难以攻克,只得将它团团围住。侯景令人写了封信,用箭射入城中,信上说:“朱异等人祸乱朝政,作威作福,臣侯景被他们陷害,如果陛下杀掉朱异等人,我立即回兵寿阳。”

  侯景此举不过是一政治手段而已,耳软心活的梁武帝竟信以为真,打算真的将朱异等人处死,太子萧纲说,“朱异等人的确有负圣恩,但这时侯将他们杀了,于事无补,这不过是

  侯景的借口罢了。等到打退了侯景,到时再处理朱异也为时不晚。”

  可悲的是,梁武帝已经没有能力打退侯景了。

  当时,各地勤王的军队,其总数在侯景军团的十倍以上,已经陆续赶到了建康周围,侯景为此曾忧心衷衷。不久侯景就高兴地发现,这些军队虽然数量众多,却根本没有斗志,只是“自相抄夺而已。”

  南梁军队之所以没有斗志,一方面固然是军队战斗力甚弱,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率军的各位将领心怀鬼胎,没有一个真心要勤王,都抱着坐观其后的心理,谁也不愿意出头做冤大头。

  司州州长柳仲礼手下有骑兵一万余人,奉旨赶到建康。他不仅天天置酒作乐,也不许请求出战的将军们出战。当时,他的父亲柳津也被围在台城,曾在城墙上悲怆地对柳仲礼哭喊:“你的君父都被贼围在台城,你还不肯派兵援救,百年之后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你的先人?”但对柳仲礼来说,百年之后的事情还很遥远,保存实力才是现在而今的第一要义。任凭他那可怜巴巴的父亲在城墙上大哭大喊,他脸不红心不跳,该喝喝,该睡睡。

  萧纶是皇族,受封为邵陵王,也在勤王之列,同样按兵不动。他的手下人劝他说:“城中危在旦夕,你还坐视不救,如果圣上遭遇不测,你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萧纶不但有脸面活在世上,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他始终未发一兵一卒,后来看到情况不妙,干脆转身带兵逃到山阴抢地盘去了。

  太清二年十一月,在萧正德的一再提醒和暗示下,侯景很不快活地践约奉其为帝,并杀了一匹白马作为盟约。萧正德为了报答侯景,封其为首相,并把女儿嫁给了他。

  萧正德为帝,似乎使侯景的叛乱有了更正当的理由,在这一政治攻势下,不少世受南梁国恩的大臣纷纷投降侯景,其中包括那位曾揭发侯景要造反的羊鸦仁先生。

  坚固的台城还没有攻下来,这始终是侯景的一块心病。梁武帝不除,他就不能安睡。为此,侯景军团加紧了对这座城中之城的进攻。

  侯景起兵造反之初,军纪尚好,久攻不下,此人的流氓气息再也克制不住了。加上此时侯景军中军粮食尽,人心浮动,侯景变得狂暴不已。

  侯景令部下在城外堆了一座土山形成制高点,建康城中的官绅庶人,都被军士押到阵前挑土,其中包括不少原来位极人臣的名门望族,那些体弱不能挑土的,统统当作泥土,杀之以填山。至于军队四处扰民,烧杀抢掠,更不在话下。《梁书》记载说:“(侯景)乃纵兵交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

  侯景在围城的战争中,除了使用筑土为山,以及用投石车和掘地道的方式外,还发明了一种可怕的刑具,叫作大舂――即将受刑者投入一巨形石磨中,再推动石磨,使受刑者粉身碎骨。这种刑具在几百年后启发了一个叫黄巢的人,他将数十座石磨改革成了唐末食人运动中的人肉加工厂。

  长期的围困,使台城这座城中之城的处境越发困难。城外的侯景尚且缺粮,何况台城这座孤城呢?当初建康城还没陷落时,萧纲为了长久计,曾让军士将大量粮食搬入台城,却忘了生米须用火才能煮熟,结果为了生火做饭,只得到处拆房子,拆到后来,连中央政府办公厅(尚书省)也给弄来作柴烧。

  再到后来,所存粮食悉数吃尽,无食可吃的将士们只得煮牛筋制作的弩弓,或是到处捕捉老鼠和鸟雀――台城中的老鼠遭池鱼之祸,恐怕早饿得走不动路了,鸟雀呢,想必亦已投他乡去了。这时的惨状,《资治通鉴》说:“军人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病。”

  梁武帝贵为天子,他的御膳房也乏善可陈,早已断了菜蔬,每天只有几个鸡蛋而已,而且还要由梁武帝亲自检点,否则,饿极了的厨子完全可能冒着欺君之罪将它偷吃掉。

  在加紧军事进攻的同时,侯景也展开了政治攻势。他将那些原为北方人――也就是他的老乡――凡是沦为奴婢的,一律放免并大量任用为官。一位原在建康当家奴的家伙,被侯景封为仪同(相当于将军府的参谋),并让他披锦袍,骑战马,在城中招摇过市地宣称:“朱异为官五十年,也才得了个将军职位,我刚刚归顺侯王,就成为仪同了。跟着侯王干吧,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台城之中,“奴僮竞逃,皆得其志。”

  太清三年(549)三月,台城在绝望与恐惧中陷落。当时的惨景,史官为我们留下了真实而可怕的记录:“在当初台城闭守之时,城中有百姓十万余人,其中将士二万余人。被围既久,无食可觅,绝大多数军民都患了水肿病,死者达十之八九,满城还不到四千人,而且都羸弱无比,苟延残喘。城中到处是尸体,堆满道路,没有人去掩埋,以至于尸体腐烂后到处流淌着尸水,而幸存的人还在指望着外援的到来。”(初,闭城之日,男女十余万,擐甲者二万余人。被围既久,人多身肿气急,死者什八九,乘城者不满四千人,率皆羸弱。横尸满路,不可瘗埋,烂汁满沟,而众心犹望外援。)

  值得一提的是,被长期围困的台城军民,与外界音信隔断已久,有一个叫羊车儿的人献计,制作了一只类似风筝的东西,将圣旨系在上面,从城里放飞到城外,并在上面注明:凡是将这只风筝送给梁朝军队的,赏银一百两。太子萧纲亲自负责将这只饱含满城希望的风筝飞上蓝天。

  但没有一兵一卒前来解围。

  7、梁武帝终于闭上鸟嘴不说话了

  台城既破,梁武帝虽然暂时还没有身死或被赶下帝位,但已如同行尸走肉,只等着和他的帝国腐烂的份儿了。破城的当天,萧纲之子,也即梁武帝的孙儿、永安侯萧确跑到宫中告诉梁武帝城陷的消息。梁武帝睡在龙床上,一动不动,隔了很久才长叹一声:“由我得到的天下,再由我自已丧失,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按照侯景与萧正德的密约,台城攻陷后,应该立即将梁武帝及太子萧纲处死。侯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根本不准备履行这个密约。

  也是在城破的当天,萧正德带兵准备冲进宫中弑杀梁武帝父子,侯景却早已派兵把守宫门,萧正德令士兵们往宫里冲杀时,侯景的命令到了――令萧正德为国防部长(大司马),萧正德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回皇帝,又更加莫名其妙地被名义上是他的臣子的侯景给封为有名无实的大司马。

  此前,侯景与梁武帝还不曾见过面,而现在,台城既陷,两人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先是侯景的参谋长王伟去文德殿见梁武帝,王伟说:“陛下你被奸臣所蒙蔽,我们才领兵入朝,惊动了你老人家,现在特来请求你处分。”――夺了别人的天下,虚情假意的过场还是要走的,这就是政治,中国政治。

  梁武帝没有回答王伟,问道:“侯景呢?他在哪里,你去把他召来。”

  于是侯景就带着五百个警卫员进殿,而梁武帝也算是有修为的人,“神色不变”,并问侯景:“你在军中多时,一定很辛苦。”――我们可以把梁武帝的话理解为嘲讽,也可以理解为没话找话。无论如何,这位梁武帝比起一般的亡国之君,还是要多一些天子风范,至少气势上如此吧。

  侯景听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以至满头大汗――俗话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侯景虽然成为政治上和军事上的暴发户,底气到底还是不足。不像人家梁武帝,亡国之君也当得从容大度,就像今天的所谓小资们一样字正腔圆。

  梁武帝又问:“你是哪里人氏?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北方吗?”侯景又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手下任约在一旁代他说:“臣侯景的老婆孩子都被高澄杀掉了,只有我一个人得免,才得以归顺于陛下。”

  说了家常话,梁武帝有些好奇:“你刚渡长江的时候有多少人?”

  谈起军队和作乱,侯景是有发言权的,他回答说:“只有一千人。”

  “包围台城的时候有多少人?”

  “有十万人。”

  “那现在有多少人?”

  这一回,轮到侯景牛逼了,他说:“率土之内,莫非已有。”

  而梁武帝,终于闭上鸟嘴不说话了。

  侯景没有弑梁武帝,也没逼他退位,但软禁是免不了的,而软禁本身就是一种用软刀子杀人的妙法。更何况,侯景接二连三地克扣梁武帝的伙食,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呢?

  前面我们说到,台城里到处堆满了没人掩埋的尸体,侯景作为胜利者,当然得担负起打扫战场的责任。侯景军团将这些尸体聚在一起焚烧,几十里以外都飘浮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而那些还没有断气的人,也被拉出去扔进火堆里。其中,国防部副部长(兵部侍郎)鲍正躺在床上生病,也被当作死人扔进火堆,鲍在火焰里挣扎呼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宛转火中,久而方绝”。

  549年五月,亦即台城被破之后两个月,梁武帝被活活饿死。临死时,这位老人家孤独地躺在床上,他想喝一杯蜜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答理他,他愤怒而艰难地用痰音发出了两声“荷荷”就断气了。没有人知道这“荷荷”是什么意思,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一生笃信我佛却没有得到任何善报一样。

  梁武帝死后,侯景奉太子萧纲为帝,是为简文帝。那位曾与侯景杀白马为盟的萧正德,也被侯景砍了脑袋。那匹美丽的白马算是白死了。

  侯景不会亏待自己,他先是自封为首相,后来又加封为宇宙大将军。读者诸君需知,这宇宙加在大将军之前,古往今来也只有侯景一人而已。简文帝听说后,吃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将军岂有宇宙之号?”

  侯景可不管简文帝如何吃惊,他认定了的事照干不误,那种执着和决心使老聂认为,侯景就是那句著名的“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的原创者。

  有一次,简文帝与侯景一起喝酒,喝到半酣,侯景忽然向简文帝提出,自己一直没有老婆,希望简文帝将女儿溧阳公主赐他为妻。溧阳公主时年才十四岁,放在今天,是个上初二的孩子,简文帝视为掌上明珠,虽然既心痛又愤怒,可也只得连夜就把女儿送到侯景府上。所以,老聂以为,宁可作乞丐的女儿,也别当皇室里的金枝玉叶。

  联想到此前两年的一件事,我们觉得侯景向简文帝之女求婚并不只是为了讨个老婆那么简单,而是另一番更深层的背景:

  侯景在寿阳尚未造反时,曾经上书梁武帝,要求为他解决婚姻问题,希望在江南的王谢豪门大族里娶一世家女子。梁武帝批示说:“王谢门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还是向朱姓和张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寻求佳偶吧。”侯景为此恨恨不已,说:“他妈的什么门第不门第,老子有一天要让他们做我的奴隶”。

  当整个帝国的中心都在侯景掌握之中,他没有理由不进行报复的。门第太高的王谢首当其冲,王谢二家被屠杀和所受到的羞辱也最为悲惨,二姓的门第和世家,也从此消失。

  而现在,连天子――该是门第中的极品吧――的女儿子也玉体横陈于自己的床上,侯景难道就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吗?

  8、我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去求得功名和富贵

  幕后操纵毕竟没有粉墨登场那么痛快淋漓,简文帝原本就只不过是侯景安排的一个插曲或过度而已。大宝二年(551)十月,侯景准备由幕后走到前台,简文帝的存在便显得十分地不合时宜。

  侯景派心腹彭俊给简文帝送了一瓶酒――如果有人给老聂送酒,老聂就会高兴地笑纳。但臣子给失势的君王送酒,那就意味着要送他上路了。这样的事件在中国历史上屡屡上演,早已成为改朝换代的重要过场之一。

  彭俊对简文帝说:“侯首相认为陛下整天不快活,特意让臣给你送一杯酒来,让你开开心。”简文帝熟读史书,自然知道此举是何用意,于是准备作个饱死鬼,“乃大酣饮酒。”简文帝喝醉后,彭俊用麻布袋装满了土块,再压到简文帝肚子上,简文帝就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驾崩了。

  简文帝既死,侯景立豫章王萧栋为帝,但仅一个多月,侯景即废掉萧栋,这一回,他终于过了一把皇帝瘾。

  按惯例,每个新朝代的开国之君,总要大封其祖先,是所谓立七庙也。侯景出身行伍,不学无术,王伟请他立七庙时,他惊讶地问:“七庙是什么东西?”王伟给他解释了半天,并问侯景,你家七代祖先的名讳是什么?侯景想了半天才说:“前代祖宗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父亲姓侯讳标。”于是王伟只得杜撰了其他六位侯景的祖先,一时传为笑柄。

  简文帝被弑后,梁武帝的另一个儿子,湘东王萧绎在湖北江陵宣布继位大统,此人和乃父及乃兄一样,都是南朝最有名的文化人。但文化高不等于智力也是一流,他登基后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找侯景报国恨家仇,而是要消灭那些可能和他争夺地位的萧氏兄弟。

  当时,镇守长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孙萧誉,此人本是昭明太子之子,从血统上来说,比身为小宗的萧绎更接近帝位,萧绎当然放心不下。萧誉获悉萧绎动手了,于是与弟弟萧警组成联军,但联军抵不过萧绎军团。萧誉丢失长沙后,和弟弟逃到了其弟原来的驻扎地襄阳,转而投降了北边的西魏。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南梁地盘,就这样又丢失了一块。

  在平定了被认为有可能危及帝位的萧誉兄弟后,萧绎仿佛才想起长江下游的建康城有个叫侯景的仇人,可当他打算出征侯景时,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师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萧绎手下有一位能征惯战的名将,叫做王僧辩。王僧辩固守巴陵,以逸待劳,大败侯景,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侯景败回建康,心中岔然不乐,便诛杀萧氏诸王以解闷。可怜的金枝玉叶们,其地位反不如圈里的猪罗――猪罗至少要喂肥了才杀,可这些龙子龙孙,却随时有一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王僧辩在巴陵大败侯景后,大军顺长江而下,与另一位著名将领、后来南陈的开国者陈霸先一道,合围台城。侯景自知大势已去,准备逃跑。王伟拉住他的马辔说:“古往今来,哪里有临阵脱逃的天子呢?台城宫中还有不少警卫部队,完全可以决一死战,一旦放弃了建康,我们还能往哪里去?”

  但侯景哪里算什么天子呢?充其量一个混世魔王而已。他“仰观石阙,叹息久之”,说:“我在北方的时候,平定贺拔胜和葛荣,扬名于河朔之间,是和高洋一样的风云人物。等到我南渡长江,取建康易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礼于南岸,都是你亲眼看见的。现在却遇上这样的局面,真是老天爷要亡我呀。”

  说罢,侯景用皮口袋将两个小儿子挂在马鞍后,带领残部百余骑落荒而逃。

  侯景自549年三月占领建康,到552年三月败走,恰好三年,但对建康及整个江南地区人民而言,却像是在地狱里呆了三百年。

  侯景性情残暴,“于石头立大碓,有犯法者捣杀之。”他常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的将领们:“你们攻城掠地后,一定要将那里的人统统斩杀干净,以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老侯的威名。”“故诸将每战胜,专以焚掠为事,斩刈人如草芥,以资谈笑。”

  如果说,古代也有恐怖组织的话,侯景军政府就是一个最好的范例。在将民间的财富几乎洗劫一空后,这个政府竟然有组织地将人民抓捕后贩卖到东魏作奴隶。后来,粮食供应极其紧张,人民又成了军政府的“会说话的羔羊。”

  除了侯景的人祸外,江南又在此三年间遭受天灾。“时江南连年旱蝗,江、扬尤甚。”中国老百姓本是世界上最罕有的温顺和能吃苦的动物,也活不下去了,纷纷向大山和湖泊里逃亡,采集草根、木叶和菱耦之类的东西当食物。等到这些东西都采摘一空,只有活活饿死,以至于“死者蔽野”。即使是富有的人家,也没有食物可吃,一个个饿得鸟脸鹄形,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口袋里是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却没地方买一粒粮食,只能睡在雕龙绣凤的床上,坐等死神的降临。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自晋氏度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七百年后,看惯了人间惨像的大史家司马光犹自如此沉重地写到。

  侯景逃出建康后,先后在吴郡和嘉兴一带窜来窜去。王僧辩军团在松江追上侯景军团时,侯景还有战船两百余只,人马数千。松江一战,侯景再败,其心腹彭俊――也就是给简文帝肚子上压沙袋的那位――被活捉。王僧辩的军士把彭俊的肚子用刀划开,将他的肠子像挽羊毛一样牵出来,鼓俊没死,犹自用手将肠子往自个儿肚子里扯。

  这一战后,侯景只余数十个警卫员和一条小船,小船太小,或者是侯景已经绝望,他将两个儿子全部推入水中。在蒙山附近,侯景手下将领羊鲲趁侯景不备,拔刀向他砍去,并说:“我们为你效力多年,现在却落得这种下场,我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去求得功名和富贵。”手起刀落,侯景身首异处,一腔热血按捺不住地射在小船上。

  羊鲲杀了侯景,划开侯景的肚子,将盐抹在里面,为的是在送到建康之前,尸体不会因腐烂而发臭。到了建康,王僧辩下令将侯景的双手砍下,送到北齐――也就是原来的东魏,不过这时已被高氏正式取代。尸体则暴于大街上,无数对侯景恨之入骨的老百姓纷纷前来抢着从侯景身上割肉,带回家里煎了吃,以至于后来连骨头也被吃掉了。侯景的脑袋被送到江陵,肃绎――也就是梁元帝,下令用漆涂在这颗脑袋上,然后藏在国库里。

  侯景罪有应得,想来没有人会同情他。但令人震惊和失望的是,那位十四岁时被侯景索去为妻的溧阳公主,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竟然也被劫后余生的人们煮吃了。侯景投降南梁时,曾留有五个儿子在东魏,大儿子被东魏剥去面皮,然后蒸成肉丸子。其余四个未成年的儿子,统统一刀斩断了尘根,关在监狱里。后来,齐显祖梦见一只猕猴坐在他的龙床上,怀疑是侯景的儿子们要作乱,于是将那四个不男不女的儿子也一并蒸了吃。

  侯景之乱,到此告一段落,但原本“金瓯无缺”――我们还记得,这是当初梁武帝说过的话――这时已日薄西山。《南史.梁本纪》总结说:“自侯景之难,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缘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峡口;自岭以南,复为萧勃所据。文轨所同,千里而近,入户著籍,不盈三万。中兴之盛,尽于是矣。”

  9、诗人萧绎的小动作

  故事本可以到此结束,但侯景之乱所引发的余绪也有趣得紧,读者老爷不可不知。

  萧绎在江陵称帝后,萧誉请求西魏的庇护,在西魏和南梁边境地带活动。王僧辩本是萧绎的部将,随着建康的收复,也慢慢坐大起来,不再承认那位远在江陵的主子。他先是和陈霸先一道立梁武帝的九子萧方智为帝,不久又自作主张,趁陈霸先不在建康的时候,将萧渊明――我们知道,这家伙在东魏当了整整八年俘虏,纯属一具政治僵尸――立为帝。

  王僧辩不计后果的干法引起了陈霸先的极其不愉快,时任南徐州州长兼建设部长的陈霸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回南京,王僧辩糊里糊涂地上了断头台,而萧渊明当然只有退位一条路。萧方智复辟,陈霸先拥戴有功,成为事实上的最高决策者。后来,陈霸先逼萧方智将江山赠送给他,建立了南朝最后一个朝代:陈。这是后话。

  江陵的萧绎是个自视很高的人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是当时最优秀的诗人和画家。如果治国平天下比的是诗歌和绘画的话,那我们无话可讲,萧绎先生的确是一流的。但问题是,在一个拳头就是真理的时代,诗歌和绘画只会使人成为笑柄。

  随着建康的收复――那时王僧辩还没有另立萧方智为帝,还是萧绎的爱将――萧绎竟然给西魏的实际掌权者宇文泰写了封傲慢无礼的信,信中,这位文人皇帝要求两国重新划分边界。这种举动无异于老鼠向猫儿调情,简直是自取其辱。宇文泰读了信,失声说:“看来,老天爷要毁灭一个人,谁也救不了他。”

  就在萧绎等着西魏的回函时,宇文泰回答他的是一支五万人的大军,这支军队由萧绎的死对头萧誉为向导,西魏大将于谨、宇文护为总司令。时为公元554年十一月。

  西魏大军压境,边境上的官员多次向萧绎告急,可萧绎就像他的老爹梁武帝不相信侯景会造反一样,也不相信西魏会攻打他,根本不做任何准备,天天吟诗作对,绘画弹琴。

  萧绎还有个爱好,那就是玄学,他天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听他讲《老子》。听说西魏进攻的消息,萧绎有两天停止了讲课,看看没什么动静――那是敌人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又开始讲起《老子》。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穿着军装坐在殿里洗耳恭听,至于国防和战备,那仿佛是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十二月十日,西魏军队渡过汉水,占领江津(今湖北沙市),截断了江陵以东的长江水路。这时,萧绎才有些慌张起来,搞了一次阅兵。但天公不作美,遇上暴雨,阅兵草草收场。十五日,两军在江陵城外激战,南梁大败,西魏军队筑起包围圈。

  历史再次重复――江陵就像几年前的建康那样与外界守完全隔绝,萧绎也像他的爹地那样苦待援军。

  历史惊人地相似――没有任何军队前来勤王。

  555年一月十日,西魏军队全面攻城,军心动摇的梁军打开西门放入敌军,萧绎就如他的父亲退往台城一样,也退往内城中,并派他的两个侄儿为人质求和,遭到西魏军团的严辞拒绝。

  萧绎余下来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以身殉国,一条是屈辱投降。据说他曾经打算自杀,旁边的人稍一劝阻,他也就此打住。那么剩下的一条就是投降,而在投降之前,萧绎还干了这样几件事:

    第一,萧绎法律严酷,牢里的犯人总是关得满满的。当时,江陵的狱中有犯人七千人,军方曾建议免除这些犯人的罪过,让他们去守城。这是古代的惯例。萧绎坚决不同意,反而下令不论罪行轻重,一律处死。法警还来不及执行,江陵便陷落了。这些犯人侥幸捡得一条性命。

  第二,他下令将他所收藏的古今图书全部烧毁。这些书的数量是十四万册。即使在今天,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何况在印刷术还没有发明,完全靠手抄的时代,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其中收藏有不少绝世孤本,也一举化为灰尘。

  后来,西魏方面有关官员问他为什么要焚书,萧绎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历史让我们再次看到,任何一个昏君或暴君,他们亡命亡国都是有充足理由的,都是可以找到替罪羊的。不过,像萧绎那样将亡国归结为读书,还算有些令人失笑的创意,也是他读书多的结果吧。关于这次焚书的损失,葛剑雄先生曾写过一篇长文《江陵焚书一千四百四十年祭》,读者不妨参阅。

  第三,在焚书前,萧绎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在柱上乱砍,并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柏杨老先生认为,萧绎这个小动作和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指责文武百官没有拼死保护他,放弃了他们神圣的责任。其二,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国正统,也因他的失败而悲惨结束。

  萧绎出城投降时,着素衣,骑白马,大哭大叫:“我萧某人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西魏将他交给了他的死对头萧誉,声称由萧誉处理。萧誉一点不含糊,用沉重的沙袋将他压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萧绎死后,萧誉在西魏军队的庇护下称帝,是为后梁,作为西魏的附庸,领土不过区区数百里而已,是个典型的尾巴小国,几乎被史家忽略不计。

  10、文人王朝的覆灭

  我们已然看到,梁武帝的萧氏家族有着文化艺术的渊薮,而且梁武帝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梁武帝那首著名的《西洲曲》,曾被散文作家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引用,是当代的初中生都知道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南京名胜莫愁湖,亦源自于梁武帝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同时,此人还是优秀的音乐家,曾创制准音器四具,和长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应十二律。

  梁武帝的长子萧统,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却编成了著名的《昭明文选》,全书达三十卷,收录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一四件,成为后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间文学发展的最重要资料。

  三子萧纲,即被侯景用沙袋压死的简文帝,是宫体诗的重要代表,其诗句如“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薄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为时人传诵的佳构。

  七子萧绎,即焚书后被萧誉用沙袋压死的元帝,既是诗人也是画家。他的作品如《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啼,游子泪沾裳。”绘画方面,著名的作品《职贡图》,绘有当时来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国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态精妙。

  这个文人家族对南方的统治,仅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这个才华横溢而又醉生梦死的帝国,它的文化,它的艺术,它的诗酒生活,似乎都对后来者构成了相当的兴趣。但是,以侯景区区千人之兵马,竟然摧枯拉朽,所向无敌。难道上天真是在以那个古怪的梦境暗示大道周行,物极不反的真理吗?不过,在侯景和那个古怪的梦之外,我们确乎也看到了太多的阴影和伤口。建立在这些阴影和伤口上的南梁帝国,即使没有侯景,没有那个怪梦,又有多少长治久安的理由呢?

  (原发《历史的耻部》 新疆人民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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