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以为,世间除了恋爱,还有很多好谈,比如亲情,比如友情……
1—0.我妈家
父亲是长子,以上有两个姐姐,以下有一个弟弟。
母亲是长女,以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
大家长幼有序地生儿育女,赶上计划生育大力推行,我以下便有了四个弟弟。一个是前家的,三个是后家的。更多的时候,我跟母亲后家的亲戚们来往。
四个全是弟弟,其实是一件很苦闷的事情。那时的小孩远不如现在这般宠溺,经济条件也不如现在这般发达,小孩大多会捡别人的旧衣服穿,我作为家族中最小的女孩当仁不让地成为女性旧衣市场的终端消费者。两个表姐成为我源源不断的供货商,甚至姑妈姨妈们会翻箱倒柜地把她们做姑娘时的衣服也找出来送给我。现在回忆起来,童年和少年时期,竟没穿过几件新衣。以至于每买一件新衣,都会在我记忆中留下一笔。
但弟弟们就不一样,他们上面是我,总不至于捡女生的裙子穿吧。于是他们总在穿新衣,玩新玩具。所以我一直觉得当男孩子更好,可以光膀子,可以打群架,可以操社会。女孩子则总被要求坐的时候双腿要并拢,吃饭时手要端碗,腿上被蚊子叮了包不能挠。
幺舅妈很认真地对我说,不能挠,挠了会留疤,留了疤就嫁不掉了,会当老姑娘。
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完全不明白嫁不掉的含义。但还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嫁不掉就算了,似乎也没多大损失,蚊子包却是实在痒,还是要挠的。
我特别招蚊子,夏季每天少则1个,多则数十个,而且皮肤恢复能力极差,常常两三年前结的痂还残留在腿上。我却很自豪,常在小伙伴前炫耀,这个痂是两年前的,那个痂是三年前的。
最多时,两条腿上大概有200多个痂,密密麻麻,看起来很像天花患者,观者无不毛骨悚然。外婆却毫不畏惧,医院开的药方对我无效,她就从远房姐妹乡野游医等处搜来很多诸如猪肝蛇胆蟾蜍液混合而成的希奇古怪的秘方药水,涂在我的痂上,巴巴地望着它们早点消退。这种实验年年进行,但收效甚微,可外婆乐此不疲,直到她老人家行动困难为止。
1—1.外婆
外婆命苦,半生做工人,半生当保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跌宕起伏多灾多难的一生。
外婆共生育了六个子女,第一个孩子刚刚来到世上,活了不过几分钟,便意外地死在她眼前。起因是孩子出生后不哭,于是护士将她双脚倒提,想通过拍打促使孩子哭泣。却没有抓牢,失手将孩子头朝下摔在地上。刚出生的婴儿,头盖骨还没长全,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当场死亡。
外公和外婆是厚道人,并没有追究吓傻掉的小护士的责任。他们只是单纯地想着,咱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能为了死去的孩子,又毁了一个人。
我妈后来跟我说,这个姐姐实在是太可怜了,刚踏进这个世界的门槛,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匆匆离去了。
也许是好心有好报,接下来送子娘娘又接连送来了三个女儿,个个乖巧伶俐。尤其是四女儿,不过3岁出头,便会帮姐姐们做事情,分担家务。可厄运并未因此放过她,她突然就高烧不退,迅速转成肺炎,药石不进,在昏迷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再后来,上天给了外婆两个儿子作补偿。对这两个晚来的儿子,外婆格外宠爱,两个姐姐对他们也是百般照顾。
活下来的四个子女分别给外婆生了一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和两个孙子。她先是带我,把我带到3岁,上了幼儿园,交托给我爷爷奶奶;然后长孙出世,又带几年,交给长子儿媳;接着幺孙诞生,由于和小儿子一家住在一起,这次便没得交了,一直照顾我三弟,直到她老人家过世。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和买来的菜一起放在竹编的背篼里,背着我沿着城墙根回家。长长的藤曼沿着城墙垂下,是蔷薇花,粉红的蔷薇花,还有城墙基石上湿漉漉的青苔。
夜里我们早早便上床睡觉。有一天夜里,外婆竟带我外出,去到一个江边的仓库。她和管仓库的姐妹小声地说着话,我一个人在偌大的仓库里独自闲逛。昏黄的灯光,天花板高得要命,周围非常安静。我觉出自己的渺小,觉出了恐惧,于是躲在外婆怀里睡去,在外婆颠簸的背上回家。
后来我便上了幼儿园,爷爷奶奶负责白天接送,晚上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要隔一段才能见上外婆一面。她会给我带来糖果和小块的饼干。糖是一分钱一颗球形的硬糖,鲜艳的红色或绿色,中间有一道白条;饼干是长长的椭圆形,充满了鸡蛋的香味。那时候没有包装纸一说,所以外婆会把它们包在手帕里,一层一层,非常小心。
爸爸在日杂商店上班,店里主销陶器,家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陶罐和陶盆,我总在一个大陶盆里洗澡。一次外婆来看我,正赶上我洗澡,便大家一起上。爸爸妈妈和外婆帮我搓澡,感觉自己像小公主一样,开心极了。外婆挺用力地在我背上搓着,把我的肩膀都搓红了。她不停地念叨着,这孩子怎么这么脏,你们是怎么带的。那次大约在水里泡了两小时,搓出来的泥条有一整盆,白花花的一大片,飘在水面上,估计把我出生以来积攒多年的老泥都搓掉了。
然后外婆拉我去照镜子,发现真的白了一圈。只是皮肤红红的,还有点痛。
上小学后,父母做生意,没空管我,一到寒暑假就把我往各亲戚家送,去得最多的还是外婆家。小时候,跟外婆睡,外公当厅长;三年级后,便袭了厅长一职。所以至今我仍不挑床,任何环境下都能安然入睡。
外婆做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是每一道。特别爱吃她做的臊子面和鸡蛋面。
臊子面是故乡农家的一道传统面食。农村里用火不甚方便,有时候临到吃饭时间,突然来了几个客人,要做饭也来不及,便发明了臊子面这种美食。先是烧一大锅水,然后把芽菜、肉末、青豆、豆腐、笋、香菇切丁,逐一放入,水淀粉勾芡,倒入鸡蛋液,化成蛋花,放盐、味精起锅。另起一锅水煮面,面好后,捞在已放了臊子汤底的碗里,再根据各自的需要加辣椒、醋、姜蒜水、香油、酱油、香葱。臊子面一定要一屋子人一起吃才香。大人小孩都手捧一个海碗,吃得酣畅淋漓。
而鸡蛋面只能独享。热锅放一块猪油,倒入鸡蛋液,炒成蛋花,加水烧开,下面,放盐、味精、香油起锅,装碗后放上辣椒、香葱。非常简单的家常小面,我却爱不释手。黄色的鸡蛋、绿色的葱花、红色的辣椒,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食欲。我会飞快地把面吃完,然后小心地喝汤,以免被辣椒汤呛到。吃个罄尽,连一滴汤都不剩。
中学以后便以学业为主,寒暑假更多地被送到大姑妈家,因为二表姐高我三届,正好可以帮我补习功课。到外婆家走动得便少了,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常听妈说起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却还在带孙子,做饭给一家人吃。心疼之余,我极力怂恿妈把外婆接到我们家住。可住不了两个月,外婆又开始想念孙子和自己的家来。
我非常妒忌,我比弟弟乖多了,可外婆却只对孙子念念不忘。于是便以为外婆不爱我,重男轻女。便不再有事没事往外婆家跑,即便去了,也是放下东西,匆匆离开。
高中毕业后,外婆病情日益加重,开始常常光顾医院住院部。一次病得极重,查来查去一家大小都不知道病因。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处理办法。幺舅把化验单给我,上面全是看不懂的符号。我看到 “Ca”字样,脑子里嗡了一下。以我仅有的医学常识,我知道那是癌症。一屋子大人全被吓到,后来才知道外婆身患血癌和食道癌,一种中期一种晚期。不是查不出来,而是医院不好说,说了就等于灭了我们的希望,直接判外婆死刑。
医生的建议是不要手术了,在医院里躺着也是活受罪,还不如让老人家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度过最后的日子。
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舅舅们,外婆想吃什么,就做给她吃,不用忌口了;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量帮她完成。能活多久,就看天意了。
在我们的安慰中,外婆以为自己病情减轻了,像往常一样,回家躺上个把星期,又可以去买菜,跟外公打打小牌。可这一次,她却再也没能离开那张床。大小便失禁,半身麻木,言语困难。外婆一直坚持按时吃药,直到最后连水都喝不下了,仍然挣扎着把那些对她病情已经完全无效的药片咽下。我能感觉出她吞下去的不是药,而是希望。
回光返照的时候,她异常清醒,提出要见一些人的想法。其中竟包括我的男朋友,她只见过一次,不知怎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来了。但那时我们刚刚分手,分得异常艰难,我妈也明白,所以没有强迫我去找他。外婆似乎有些遗憾。我想,她所遗憾的,并不是见不到这个人,而是没能活到四世同堂,没能抱抱重孙。
弥留之际,我跪在在她床前。我已经送走了两位老人,爷爷和奶奶,现在是外婆。但我没哭,我还没有原谅她,她不爱我了,只爱我的弟弟。
我看着她口不能言,张着嘴巴,眼睛里慢慢失去神采,然后定格。有经验的姨婆让我们注意外婆的脚,看到血色正从脚部往上半身逐渐消退。皮肤变成白色,然后略带青色,这便是死亡的征兆了。我握着外婆的手,温热,但瞬间变凉,慢慢变硬。
我知道外婆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灵魂可能还在屋里盘旋,可能还在注视着我们,也可能朝着那徐徐下落的夕阳,远去。
我木然地回到客厅,看大人们七手八脚地脱下外婆的外衣,为她换上寿衣。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外婆赤裸的身体。我突然感到很震惊,意识到这一屋子的人,原来都是从这个身体里走出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身上有她给予的骨肉,血管里流着她的血液。而她,却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姨妈泣不成声,大声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哭。我淡定如水,我还没有原谅外婆的移情别恋。姨妈吼叫着,难道你都忘了,你小时候是谁背你,是谁喂你吃饭!
我泪如雨下,突然间意识到,不管外婆爱谁,她永远是我的外婆,是我唯一的外婆。
我爱她,我一直爱她,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她!
原来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些过去的美好时光,那些和外婆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它们被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当故事的主人公离开的时候,这些故事会传承下去,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告诉后来的人们——
我们曾来过,我们曾走过,我们曾离去。
出殡的那天,天色阴沉,飘着蒙蒙细雨。我在车窗前,一路撒着钱纸。据说头七的时候,外婆的灵魂还不会走远,她会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她。
尸体送入焚化炉时,我妈哭得声嘶力竭,嚎叫着:“妈呀妈呀……”几度要冲进焚化间。我死死拉住她,紧紧抱在怀里,像小时候外婆哄我一样,轻轻地说:“不哭不哭……”可她还是哭得死去活来,差点在我怀里哭晕过去。
我望着高大的烟囱,浓烟从那里喷涌而出,然后消失在风里。
外婆,总有一天,我和妈妈也会从这里飘出来。我们会来找你,那时我们再一起摆龙门阵,一起给大家做饭,一起给洋娃娃做衣服。
一起在天上继续我们的美好时光。
1—2.外公
外公一贯勤俭持家,小有积蓄,倾其所有在城外买了几亩薄田,刚租给佃农,还没收到租子就解放了,田归了佃农。据说此人后来曾几次送来新鲜时蔬,也算是厚道人。
命中注定当不成地主,便安安心心做工人。每天早出晚归挣工分,有时还得参加修桥筑路这类公益劳动。困难年景里,孩子们正长身体,他却是把自己份内的粮食扒拉到孩子们碗里,半饥半饱出去做苦力。有幸领了包子馒头什么的也不知道吃完回家,总是在同事的讪笑中,揣在口袋里,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外公家在北城墙根上。泸州城本有四座城门,城墙环绕其间。但随着城市的延伸,城墙拆的拆毁的毁,大都没有保留下来。如今面目全非,仅留下小北城垣、西门、南城之类令后人不知所云的地名。
先是平房,后来拆建成了楼房,补了不多的钱,却有了两室一厅。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有了独立的卫生间,还用上了热水器。那时我们家家的孩子都盼着周末,周末意味着能到外公家洗淋浴。大人们也因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然后相互谦让着排队洗澡。
幺舅一家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幺舅妈是个时髦的女人,她总会在卫生间放上最新上市的洗发水。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洗发水这种好东西,能在头发上搓出比香皂多N倍的泡泡。蜂花、苹果二合一、皂角洗发液、首乌洗发水、奥妮啤酒香波,再到后来的飘柔、潘婷、海飞丝。
洗完澡后,所有人会聚在一起共进晚餐。以外婆为中心的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着蒸煎炒煮;以外公为中心的男人们在客厅里吞云吐雾,谈论军国大事。通常有两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我和弟弟们的小桌一般摆在阳台上,透过栏杆,可以看到围墙那边,七中敲响了放学铃,孩子们背着书包蜂拥而出。
退休后,外公一天的行程大略是这样:吃早饭,送孙子去学校,完了顺便买菜或者逛街。差不多时间接孙子放学,吃中饭,睡午觉。再送孙子上学,然后到楼下的茶棚和几个老搭子打牌,到4、5点接孙子放学,吃晚饭,独自在窗前看夕阳西下,听收音机,9点左右睡觉。
外公的爱好很简单——听收音机、抽烟、打牌。
他是个比较传统的旧式家长,喜欢事无巨细,都要由他老人家定夺。可儿孙们渐长,个个自立门户,能拿主意能办事,便不再日日绕其膝前。外公不免有些落寞,不得不自己想法儿打发晚年。
人老了,醒得早。每天很早就把收音机打开,因为听力减弱,声音开得特别大。幺舅两口子都是年轻人,贪玩贪睡,提出抗议无效后,便长期把自己卧室的门紧闭着。除了吃饭出来一趟,平时都在卧室看电视。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
其实外公很喜欢看电视,但幺舅两口子大多数时候总把房门紧闭。想来也是,如果外公搬张凳子坐旁边,小两口怎么好意思躺在床上或是抱作一团,只好大家正襟危坐,作严肃状,却是在看电视。
后来姨妈家买了新电视,把旧的黑白电视机送给外公。看了一段时间,可惜显象管老化得严重,加之老年人视力衰退,看久了,竟流出泪来。模糊一片,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还是老伙计好,收音机虽说没有图象,但那几个频道却是非常熟悉的,也不用开灯,就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默默地听,困了,关掉开关睡觉。
生活平淡得宛如一泓深潭,波澜不惊不见起伏。让人感觉那不是生活,而是在混日子,抑或是在等待死亡。
外公喜欢抽烟,但退休工资很少,除却伙食费,还想存点保命钱,所以只能抽一些很廉价的香烟。3毛钱一包的春耕,5毛钱一包的325、三角。我经常受差遣下楼买烟,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时红梅、翡翠都是顶好的烟,阿诗玛、黄果树便是极品。但外公没这口福,偶而有人给他一支高档香烟,也舍不得马上抽,先是别在耳朵上,于人后放在烟盒里,存上三五天,再于夕阳西下时,坐在窗口的位置上慢慢吞吐。
窗口刚好能看到每天的日落,正对着的是沱江,右边是沱江大桥,对面是小市。从5楼看下去,街上人来人往,颇有点君临天下的快意。
那个位置是外公的专座,没有人敢侵占。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坐错,马上被他老人家大声喝离。我极度委屈,不就是个破板凳吗,我家多着呢!外公过世后,我故意每次吃饭都坐那个位置,也没人管我。
传统的上座在今人眼中已经变得一钱不值。
外公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牌,他最爱打的是川牌。现在只有很老很老的人才会打。牌面狭长,背面红色,正面白色,两端是黑色和红色的椭圆点组成的图案,有点像香港赌神电影中出现过的“天九”。川牌打法非常复杂,不亚于桥牌,但却没有重要的国家领导人喜欢,所以没能得到大力推广。作为老去的历史文化遗产,正逐渐从我们生活中消失。
有时候下楼晚了,牌搭子都凑齐了,没外公的位置,便只好回到家中。软磨硬泡地让外婆放下手中的活陪他打牌。打牌没有赌注就好比菜里没有放盐,怎么样都不对味。可为了一家人能吃好点,外婆的退休工资全填在伙食费里,于是便有了1分2分的象征性赌注。我亲眼看到两位老人家为了这1分2分的来去,像孩童一般争得面红耳赤,还时有悔牌情况出现。外婆一边打一边警告外公,不能赢得太多,这可是一家人的菜钱。外公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说碰或者和了。
外公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教孩子们打牌。舅舅舅妈姨妈姨夫都是牌精,家里经常两三桌家搭子拉起,沱茶泡起,香烟抽起,云雾缭绕,热闹非凡。打大贰,人人会算牌,上下家手里的牌都清清楚楚;搓麻将,只需一摸就知道牌面是什么;争上游、拖拉机、跑得快、24点、升级、双抠、摆2、血战到底都是寻常玩意儿,但凡最新的打法一出来,一家人就坐在一起交流切磋。你包里的钱输到我包里,我包里的钱输到你包里。其实高手过招,谁也占不了谁多大便宜。一年下来,不过是个平局。可时间却浪费了不少。
寒暑假我都住在外公家,耳濡目染也会了不少,但我是打得最臭一个。因为我只能寒暑假打打,一旦开学回家,便失去了打牌的环境。我家是禁止打牌的,我爸不打,也不准我打。他很鄙视在玩乐和赌博上浪费时间,总以为人生苦短,当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去学一技之长为安生立命之本。所以他宁可拉着我学习换保险丝安电灯装开关这些原本不该女孩子做的事情,也不准我有闲余时间去从事打牌赌博之类的消遣活动。
在外公一家人眼里,我爸无疑是迂腐的,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一天到晚拼命工作,早出晚归,到底为什么。人生不就是为了享乐吗?
老爸曾忿忿地说,你外公是个“牌滥瘾”,搞得一家大小都是赌鬼。
其实老爸说得没错,外公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教会了子孙后代打牌的技巧,令后人们沉溺于赌博之中,不能自拔。最后家破人亡,劳燕分飞。只是其时他已过世,再也看不到了。
外公一直长期患病,多年的老烟枪,肺糟糕得一塌糊涂,说不上三句话就被咳嗽声代替。剧烈的咳嗽让人以为会马上咳出血或是一泡浓痰,可他只是干咳,光打雷不下雨。高血压、脑溢血外加冠心病,泸州医学院的住院部一年要光顾个好几趟,每次检查都有新的病种被发现。后来,每次住院,医院的都会出好几次病危通知书,我管那叫“催命符”。但我的外公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于是记忆里面多了些半夜三更全家齐聚医院,伺候外公快乐地吃着鸡鸭鱼肉的镜头。
他老而弥坚。我上小学时,家里做生意赚了钱,老爸带我们全家和帮工的两个姐姐去蜀南竹海、天泉洞玩,外公和外婆也去了。连我都累到在宾馆里睡觉,他老人家还兴致勃勃地跟我老爸去爬石林。
当时有一张照片我印象很深。外公独自蹲在一丛玉米中,背景是石林,他穿着短袖衬衫,里面是蓝色的背心。脸上沟壑纵横,胡子拉渣,手里夹着一支烟,徐徐燃烧。他笑着,很幸福很满足的模样。感觉上和当地的老农没什么差别,只是他收获的不是谷物,而是子孙满堂。
大家都以为外公常年以药当饭,一定先走,却不想外婆病来如山倒,看似健硕的老太太,转眼就形容枯朽,撒手人寰。
外婆走后,外公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了。收音机也坏了,那时我已经工作,答应买台新的送他。但我事多,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每次见到外公,他也不向我提,于是我就更加忘得干干净净。老妈曾提醒我两次,无奈她自己也是说过就忘,买收音机的事情就此耽误下来。
外婆去了以后,家中少了个主要的劳动力,只会发号施令的外公无法独自撑起一大家人的和睦。儿子女儿走动渐少,也不来早请示晚汇报了。外孙孙子都大了,亦进入考试复习升学阶段,再没有人需要他接送。
老妈有次无意中向我提及幺舅妈的担忧,现在我三弟十来岁了,再过几年交女朋友了,还睡在客厅里,怕是将来不好找媳妇呢。从前看似很宽敞的两室一厅,幺舅两口子住了一室,外公住了一室,日渐大起来的三弟就只能当厅长了。
是啊,曾经将我们带来这个世界,哺育我们长大,领我们接受教育,替我们筹划婚礼,帮我们养育下一代的老人,终有一天成了儿女们的负担,变成了多余的人。
我妈曾劝说外公住到我们家里去,但勉强住了两个月还是不习惯。固有的传统思想让他觉得,人老了,是要跟儿子在一起的,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儿子全家在里屋看电视,他们邀请他同看,但他拒绝了,他知道自己很难溶入其中。
我看着外公独自坐在自家客厅的窗前,他的家长席上。为了省电,灯也不舍得开,任夕阳的余光将他全身涂满。
他像个寂寞的君王,孤独地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悲凉。
他在怀念着曾经门庭若市的过往时光,怀念着并肩走来却又先他而去的老伴,怀念着需要他的保护才能生存的孩子们。
我不忍卒看,找个借口回家。关上大门,快步下到4楼,在4楼的走廊里啜泣。黑暗的走廊,掩盖了我无声的悲伤。
人,不能靠怀念活着。
日子如常,但突然就传来了噩耗。外公走了,走得异常突然。
和往常一样,幺舅两口子上班去了,只有外公和三弟在家。三弟在里屋看电视,外公独自进厨房煮面。
约摸过了半小时,三弟才意识到老人家怎么在外面半天没个动静。走进厨房,发现出事了。外公脑溢血发作,倒在地上,后脑勺刚好磕在铁簸箕沿上,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外公家没安电话,三弟是个半大小子,完全没有急救意识,立马慌了手脚。慌乱中也不懂得就近向邻居求助,而是跑去一站路外的姨妈家搬救兵。
姨妈全家匆忙赶到,马上打120送医院抢救,人才送到医院便宣告死亡。
医生说,脑溢血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因而死的人没有痛苦。
所以外公走的时候应该很平静,不会有痛苦,甚至连遗憾的念头都来不及有。
经历了外婆的死,大人们对操办丧事有了经验。那时一条龙服务的丧葬公司刚刚兴起,他们迅速在楼下搭起大棚,放起哀乐,建起灵堂。人们各司其职,买菜的买菜,接待的接待,守夜的守夜。我负责誊写条幅,也就是来宾的名字。我把他们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然后大弟负责用糨糊粘在棚子的四周。我干这个活儿已是轻车熟路,对于葬礼的每一个环节都烂熟于胸。因为我已经参与了三次葬礼的操办,爷爷的、奶奶的、外婆的,现在是第四次,外公的。再接下去……我不由地浑身战栗起来,我希望那天永远都不要来……
可那天总归要来。
所以,有生之年,尽量对父母好一点,不要给未来留下遗憾。
他们给了我们本,却不奢求利。
所以我们应该爱他们,不要因为他们老了,行动迟缓了,目光不济了,反应迟钝了,给你丢脸了,大小便失禁了,病入膏肓了,就嫌弃他们。
他们终有一天会先我们而去,那时再忏悔便是多余。
如果有时间,我想教老爸发短信。他还只会用手机打进打出,不耐烦花时间学新东西,我也常常教得没耐心。可能是老爸自尊心太强,也可能是我方法不对,都需要改善。
我还想教老妈玩游戏,她只会翻牌和扫雷,并且乐在其中。我想,应该鼓励她用QQ聊天。朋友的老妈都会在网络游戏上泡小弟弟了,我妈一向喜欢新鲜事物,怎么可以落于人后?
我还想给外公烧个收音机,只是一直在考虑是该烧个真东西,还是该烧个纸糊的。道士说烧真东西外公未必收得到,烧纸糊的又没处可买。
估计我要自己动手糊一个了。
1—4.幺舅妈
幺舅妈是家族中的一个传奇人物,倒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只是比较时髦,比较开朗,也比较容易被人诟病。
外婆外公在世时,各家走动得很勤,家族一片繁荣昌盛,恍若《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而幺舅妈显然就是外公家的王熙凤。
幺舅妈比幺舅大一岁,在夫妻生活中,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将一家上下协调得甚为和睦。人来客往,应对自如,插科打诨,照单全收。家中时常高朋满座,朋友三教九流。总的来说,幺舅妈是美丽而新潮的女人,头发烫的是时兴的大波浪,衣服是漂亮的连衣裙。在我眼中,幺舅妈是个是个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典范,和只知道上班带小孩伺候老公应付公婆的黄脸婆不一样,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丰富的色彩。
但我妈却并不看好这桩婚姻。她老人家总是眼光独到,常常会有惊人的预言,而这些预言又一般会在将来的某天实现。
她说,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离婚,总有一天,我幺舅会不要这个女人。
真是个可怕的预言,我怀疑老妈是不是出于女人间的嫉妒,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
我妈向我解释,她和幺舅、幺舅妈是在一个单位上班,就那么百来号人的单位,个把人的隐私那是想瞒也瞒不住的。据传闻,幺舅妈当姑娘时颇为风流,跟单位里好几个男的都处过对象。我妈被传统贞洁观念腐蚀得根深蒂固,根本接受不了这样一个女人嫁给自己宠爱的小弟弟为妻。
无奈恋爱中的人都是智商为零。我妈那点陈腐思想根本不能撼动年轻人的爱情。婚照结,娃照生,社会主义建设的脚步从未因任何一个人的反对而停止前进。
婚后,幺舅妈相夫教子,尊老爱幼,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倒是幺舅好吃懒做,下了班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一副大男子做派。不过听说私底下,老婆的内衣裤都是他在洗。所以两口子应该是相当恩爱,过着典型的四川小夫妻生活。
那段时间,我妈单位里精简人员,大部分老弱残兵被停薪留职,发回家休养生息,每个月啥事也不做,领70%保底工资。年轻的技术骨干被留下来,重新分配线路,实行承包责任制。幺舅所在的是航运公司,他是水手,幺舅妈是售票员。其实工作量都不大,只是隔个三五天才能回趟家。如果两个人不同线路,时间不算准,那就见面都困难。
好在那时单位领导体恤他们是新婚小夫妻,将他们分在同一线路上。第一个月下来,竟分到每人一千多元奖金。当时停薪留职的员工每月工资不过100—200左右,一千多简直就是巨款,而且每个月都是一千多。
买家具、买彩电、买衣服。人民有了物质需求,市场却是贫乏的。最后简直有点拿钱没处花的感觉,于是就买金货。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小的戴戴换大的,大的再换更大的。质量不能满足需求,就在数量上寻求满足感。最夸张的时候,幺舅妈的手上足足戴了十个金戒指。那真是满眼金色,晃得人睁不开眼。
老爸一直念叨着,财不外露。所以我妈手上一直只有一个铂金戒指,戴了很多年,最后居然戴断了。真是难以想象,敢情我妈的手是磨刀石,竟连铂金也磨穿了。
有钱好办事。
幺舅妈喜欢热闹,喜欢广交朋友,于是常常约上自己的姐妹们携夫带子到外公家聚会。打牌、跳舞、吃饭。外婆沦为彻底的保姆,为宾客们端茶倒水,照看小孩子。不过老两口看起来挺开心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只要看到儿孙满意,自己怎么样受苦受累都是毫无怨言的。
这种好日子过了几年,突然之间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工作还是那些工作,但收入却是大不如从前了。没有了奖金,每个月只能拿到几百元的基本工资。
贫贱夫妻百事哀。
孩子上学了,老人生病了,样样都是触霉头的事情。两口子不在同一条线路上,日常交流成了大问题。可恨当事时花钱如流水,竟没留下几个余钱。以为钱总是花不完,可谁曾想财源说断就断。
旧日的朋友来往渐少,真要有个事情,谁都指望不上。金戒指、金项链逐一被卖掉,幺舅妈的手上又恢复了当初的平静,但两口子的生活却再不平静。经常能听到幺舅两口子关起门来吵架。我尚幼小,不善言辞,也不爱打听蜚短流长。如此吵了几年,才大略的知道是幺舅妈在外面有个情人,对方也是有妻有女,不太可能长相厮守。但私下往来却是从未间断,最后才会被幺舅拿住。苦于孩子日渐懂事,两口子也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情,就这么耗着。
外婆外公过世后,家里没了主心骨,当家的重担落在幺舅妈的身上。单位被收购,两口子都下岗在家,靠拿一点糊口钱过活。幺舅仍然有些不谙世事,日日打牌,懒惰如常。争吵渐多,幺舅妈终于离开了幺舅和日益成人的三弟,跟了某个神秘的男人。
此后我们绝少见面。据说她在河对岸的小市开了一家很小的面馆,生意不大好,和那个男人也常吵架。幺舅不大管事,家里常常断炊,三弟虽说判给他,但每日的中饭也只能过江去母亲那里解决,学费零花更是没了着落。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地到附近姨妈家混饭吃,但次数多了,姻婆(姨妈的婆婆)的脸色也难看,不时拿一些风言风语佐餐。
最后一次见到幺舅妈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亲属关系。去小市卫校采访回来的路上,采访车刚过沱江二桥,我就看见幺舅妈。我想跟她打招呼,但玻璃隔音,且汽车飞驰而过,将那个身影远远地甩在后面。她看起来不再开心,甚至有点忧郁。头发蓬乱着,在脑后束成一团,穿着很旧很脏的衣服,系个围裙,趿双拖鞋,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没什么区别,很难想象她曾经竟是一个那么受人瞩目的妙人儿。
最近三弟20大生的酒席上,她也没有出现。听我妈说,她去外地打工了,在某处做着烧饭的差使。
金钱会将一个人推上高峰,也会将一个人扔下低谷。
生活不但要善于享受,也需要善于经营。
我的博客:天使在此小住
同期连载中……
欢迎大家多帮我提点意见。偶最大的毛病就是勤于开头,懒于坚持,希望这次能坚持写到1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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