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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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光的强度,随着这一天的即将结束,几乎要完全消减了。然而不知从哪刮来的怪风,却在这时送来阵阵热潮。才刚进五月,真正的夏季还没到来呢,这座繁华城市里的人们就有点熬不住了,一边儿不住地擦去脸上的汗珠子,一边儿焦虑地甩起胳膊往家赶,并不停咒骂这躁人的鬼天气。

  这当儿,靠城北的一座新工地上,建筑工们也开始纷纷收起了工具。太阳像块就要燃完的木炭,只那一点微红的光,柔弱无力地照着近处几座正在不断耸起的建筑。繁忙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挥汗如雨的场面就要被灯红酒绿下的热闹取代。而这之前的一段烦闷时光,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难以打发的。

  此刻,瓦匠工麻六的内心里,又如前两日一样,准时地于骤然间,升起一团莫名的凉气来。他说不清这是啥原因,似乎也从没去深究过,只是微微地干咳了一声,拿食指在喉结上用力地按了一按,就心神不宁地走出了窝棚。仿佛他那干巴巴的喉咙刚刚咽下一只黑蝙蝠。斜坐到门旁的一堆废木料上,他开始抽那只从老家带来的槐木烟袋。“吧唧吧唧”着,一簇通红的火光,很快就照亮了他黝黑而苍白的脸;然后,再“吱吱呲呲”着,一股灰黑色的烟,细绳子一般,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个圈,又被风吹散开去了。他的神情看起来琢磨不定。

  其实这在通常情况下,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吧?对那些长期离家在外艰辛过活的人来说,日落时分,情绪上难免都会有一些波动。但是麻六心里却隐约地清楚,他身体里的滋味绝非是由思念家乡想念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样单纯的原因引起的。虽然到底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跳的厉害。试图再咳上一嗓子,但没咳出来。

  又一阵热风,打工地南头一路吹卷过来了,带着呛人的尘土味儿。麻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揉跳动的眼皮,哀叹着站起来,用力将烟袋摔灭,携一身尘土钻进了棚里。连不小心碰倒了谁的饭盒,也没去在意。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呢,别的工友都趁这时间洗澡或消遣去了。现在四下里很安静。这反倒让麻六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喜悦。他是个

  喜欢安静的人。他的嘴角似乎渐渐舒展开了些。

  他即将45岁了——而实际看来倒像55岁的样子。他的衰老同那一群同样外出务工的伙伴相比,实在严重的多。家里的负担也要重的多。他是个爱

  沉默寡言的皖北汉子,甚至还有点儿“呆”。不过瓦工技术精湛,为人忠厚,人缘因此并不坏。就是

  太不爱讲话了,因此常被一些同伴误认为性格太孤

  僻了。的确,一天中除了干活时讲些必要的话外,他的嘴巴就几乎总是关着的。初来的后生们对此很

  (短篇小说)

  不适应,有的甚至还将他看成了哑巴。另外,他也几乎没啥子爱好:不喜欢打牌,不喜欢赌钱,也不喜欢从自己的工钱里拿出哪怕千分之一的份额到花花世界里去消遣一番。天一黑,便早早钻进了被窝。偶尔听听那只破收音机。如果有报纸或旧杂志,也会翻上两翻,尽管大字识不了半箩筐。

  他常常这样想:不错,俺自己是不识几个字,但俺的儿子认识呀,小子有出息了,做老子的干活才能安心。这么一想,干起活来果然精神不少。俺要快快挣钱才中哪,明年儿子就读高三啦,一旦考上大学,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哪。他总喜欢在心里默默地盘算儿子的未来。他嘴头上的话之所以那么少,大约都保留在心底了吧?也只有这个时候,在他独自想起儿子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但是,每当他想到这个可以让他欣慰些的问题时,他的神经立马也跟着收缩起来了。算来算去,无论怎么计算,这半年来自己户头上的进帐,总是一打眼就划啦过去了。用一个从西南来的工友的话说,“比这城市夏天里女人身上的衣服还少”。很快地,麻六又陷入到不安的境地中去了。其实原因倒也简单。他的种种忧虑,都是他们那位黑心的老板暗地里作祟造成的。不光是他,他的同伴们如今也都没拿到什么现钱。于是他们在心里就挺恨那黑心老板,但同时又得巴结他:担心他哪天真要是不高兴啦,这拖欠的工钱,也就极有鸡飞蛋打的可能。

  这可绝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例子对这些长期在外打工的来说,并不少见。因此,只能处处小心提防着。大家都是一个念头:都在等着年底快快到来,以讨取属于自己的那笔钱,好回家过个欢腾年。

  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早呢。

  麻六再次哀叹起来,短短两个月,他老婆已给他来了三封信了。催促他赶快给家里汇钱,以补贴家用。“家用是啥意思呀?”有一次他憨笑着问一个念过学的工友,那工友就笑起他起来了,说这是个“文词”,你自然不懂啦。又说,你老婆肯定比你强,一定念过大学的吧?模样长的咋样啊?他嘿嘿笑了两声,他真想说,她哪念过啥鸟大学,初中都没毕业呢她,倒是俺儿子……但他没有说出来,只嘿嘿笑了两声,就继续专心地“读”他的信了。

  但他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啊。他现在已不怎么买烟抽,甚至那种劣等酒,也很少喝了。此刻,他独自一人躺在肮脏的铺上,心里一阵接一阵地酸楚着。想了想,摸出老婆的前 ,瞅了两眼,又心烦意乱地扔回去。其实他的烦恼又岂止这些呢?上次回老家,他还听到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言,竟传说什么他的老婆桂玲跟村长……哎——他再也躺不下去了,重重地吐出一口热乎乎的气,从铺子上翻下来,抓起瓶子便仰起脖子:俺不相信,打死俺俺也不信,这都是他娘的谣言……

  但他啥都没喝到,瓶子是空的。

  然而这时,他却像喝醉酒似地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怕不怕,不怕的,老板已经说过了,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工钱就会全发下了。可他马上又想了,娘的,那王八羔子的话又咋能信?这样的话,他娘的卖*,何止说过十遍八遍了啊?不,不行,俺得想想法子,好好想个法子才中。可俺这笨脑瓜,又能想出啥好法子呢?

  告他去?老子告他去。他吐着气,又摇起了头。

  微弱的灯光下,他暗淡的脸上骤然绽开的笑,很快就像一朵残败的花,低啦下去了,散发出幽幽的冷光。紧接着,一股难忍的热流传遍了全身,抵达尾骨后,热气变成了凉气,使他更加烦躁难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哆嗦,像一匹临产的羊。

  等他略略安静了一些了,便坐在床头上摆弄起了他那只破收音机。终于被他弄出一点声音来了。但他无心听本地的节目。他觉得那女播音员的声音太过甜美,以致失去了真实色彩。他的精神仍旧停在他老家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儿上。接着,他按照广播中健康节目里要求的那样,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使自己的心绪平和一些。但是一闭眼,就又看到村长赵新贵那张长满枣树疙瘩的猥琐面孔了,心里就像住进了一条花斑蛇,让他又疼又恼。

  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虽然俺是好惹的。他暗暗对自己说。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此刻,他无疑缺少自我医治的办法。“俺的委屈又何止这些呢”,他吸溜着鼻子自语道,“俺的庄稼地去年给发电场征去了,现在补偿金连毛也没见着呢,却不知道该向谁说,俺这两年为啥就他娘那么背呢……”

  也许是刚才的一口烟留在了喉咙里?这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了。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虽然俺是好惹的。他从鼻孔里喷出股热气,浑身却是凉飕飕的。他哆嗦的越发厉害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对自己说:没啥,没啥,他们应过了的,就总会给的吧?他不停地安慰自己,想使自己舒服一点。直到他再次想到儿子了,嘴角才露出一丝不和谐的笑来。

  有一次他问儿子,羔子,明年考大学考啥学校呀你?他儿子毫不犹豫地昂着头说,考公安大学,北京的!这让麻六异常激动,一口就吞下了大半杯宿县头曲,咂着嘴说:“对嘛,要考就考公安大学,看那些王八孙子以后还敢轻看咱,欺负咱?来,为大学干一杯。”接着,又倒上,说道:“来,再为北京干一杯!”于是,他们父子俩就都笑啦;于是,之后他一见村里人,就向他们说,你们儿子长大打算做啥呀?他总爱这么含糊其辞地打听别人孩子,而当别人反过来问他,他却笑吟吟地“不可奉告”起来了。被问急了,才说了句,北京的啥大学吧。

  这么一想,麻六心里顿时就亮堂起来了。于是听起节目来了。女播音员的嗓子还是那么的轻松悦耳,尽管正播报着的是一桩新发生的令人不安的绑架案。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院子里有响动,探头一看,原来是彪子。彪子是老板的小儿子,这孩子愣头愣脑的,人却挺善良,和他爹简直就是两个人。他常常到工地上玩儿,当然了,必须趁他爸不在的时候才行。他们的别墅离这儿不算远。

  彪子鬼鬼祟祟往地朝窝棚里看一眼,他也看见了麻六,笑嘻嘻地朝他作了个鬼脸,就朝这边走过来了。地上的一截钢丝差点把他绊倒。

  麻六关了收音机,大步走了出去。

  说实在的,他真有点喜欢这孩子,工人们对他都有不坏的印象。喜欢归喜欢,但毕竟是老板的儿子呀,多少又有点顾忌和反感,不敢对他太亲近了,或者太无礼了。但麻六不这样想,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对老朋友。

  “麻叔,怎么就你一个人呀?”

  “哦,你来了彪子。他们洗澡去啦……”

  麻六说着站在了门口,抬头看看天。太阳正照在不远处的另一座窝棚上。透过微红的光线,他注意到有许多东西在胡乱地飞。

  “麻叔,小蜀哥在家过的开心吗……”

  彪子咋着嘴随口问道,眼睛却向四处游动着。麻六心想,这孩子恐怕有啥事。

  小蜀是麻六的儿子。

  “那还用说?他可聪明哩,就要上大学了,大学你知道是啥吗你?他就要上大学了,北京的。”然后,他乐呵呵着点起烟袋,问,“你爸呢?”

  “到外头收钱去了吧。”

  这孩子大约十岁吧,正是学习的好年纪,人也很聪明,但似乎就是对学习没啥兴趣,整天四处转来转去,不知道啥心思。就是太贪玩了,想必最多不过有一肚子的歪点子吧。城里的孩子都这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麻六这样想,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是那么的争气,倒有点为这孩子感到惋惜了。

  “收钱?”

  “对呀。”

  他摸摸这摸摸那,一会拣起点废钢筋,一会又拾点旧电线,像个考古学家那样认真。要是别的孩子,麻六肯定不许他这样做。

  “那……”麻六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那彪子,麻叔问你,你可知道你爸啥时给俺们发工资?”

  “不知道,他才是老板呀,问他去。”

  这话使麻六有点意外,乃至生气。包括他说话的语气及回答的内容。他觉得如今城里的孩子是越来越不象话了,根本比不上乡下孩子的老实和勤恳。他觉得他也在应付他,有其父就有其子。

  天似乎更热起来了,麻六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后一只没刷的菜碗上叮着几只大蝇子。他终于知道刚才在微光中看到的那些乱飞的东西是啥玩意了。只是奇怪为啥这两天竟会出现那么多让他头痛的事。就像这眼前的苍蝇,乱哄哄一片。他曾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跟他的儿子说,比起蚊子,他更害怕苍蝇。儿子问为啥,他说,蚊子虽然喝人血,疼一下就过去了,但苍蝇会一直缠着你,直到在你身上留下脓包来。儿子就笑道,还挺有哲理的嘛……

  可现在时间还早呢,他想,夏天要真来了,那苦恼就会更多了。麻六正打算转身回窝棚,那些苍蝇却“嗡”地蹿了起来,正撞在他脸上,使他一下子恼怒起来了。“黑,真他妈黑心,妈妈的。”转身又对彪子说,“你爸他……他也真是的!俺们的钱都拖了那么久了,啥时能给呀他?真不象话……”

  孩子似乎被这突然强烈起来的语气打动了?他不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说:“麻叔,其实我爸还欠我的钱呢,我也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呢,我比你还着急呢……”

  “你说啥?”麻六几乎要笑出来了,“他也拖欠你的工资?羔子,可真会说呀你!”

  “我说的是真的。”他抬起眼来,样子看起来很认真,“去年的压岁钱,他还没给我呢,他说很快就给的,但现在还是没影儿,同学都笑话我呢,他总是说话不算话……”

  孩子的神情专注而黯然,看来不像是说着玩儿的。再讲啦,麻六心里说,世界上哪有儿子说老子的不是的啊。但不管咋说吧,他这样看问题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对他却是个很好的安慰。就是说,受害的不光是俺,麻六在心里说,原来他对他自己的儿子也是这么的抠门呀。于是,他在潜意识里把这孩子看成了同盟,微笑地站在了一边看着他。

  他们本来没啥太多话题,但孩子不经意的几句话,让他感觉找到了知己。他拉着彪子在一截木头上坐下,给他讲起了自己家乡。最后,当讲到村里的人物故事时,他又禁不住想到了村长赵新贵那王八孙子。瞬间,他一脸的温和消失了。又点起烟来。

  “妈的,老子干完这个活,就回家去了。”

  “为啥不干了呀?”彪子忙问。

  麻六就更有些生气,想了想,说道:“还不是你那个黑心的爹害的?老不发钱,老不发钱,让俺们在这里憋气,喝西北风……”他一挥手打跑了身边的一只苍蝇,“还有这恼人的蝇子!”

  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如此失口责怪自己老板之后,他的儿子竟没有什么反驳,或者说这孩子根本没在意自己在说什么。这叫麻六奇怪,当老板儿子的面儿说他爹的不是,做儿子的竟没啥反应?

  他突然就有点瞧不起这孩子了,但同时就他对他的了解,很快也就想清楚了:彪子不是个有心计而是个单纯的孩子。麻六陷入了沉思。等他再抬起眼,彪子还在看着他,等着他的故事呢。与此同时,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包“玉溪”烟来。

  “呀,你抽烟你?”麻六惊奇地说。

  “我不抽。给你抽的。你别走,麻叔,你给我讲你们那里的故事,好不好?我最爱听故事了。”

  但一讲起自己的老家,麻六就总难免想起自己心中的憋屈。不过,他还是没能抵挡一包好烟的诱惑。他想,我要是有文化,自己能编故事就好了。

  最后,等故事快讲完了,他的心里也烦躁透了。他的思考使他停了下来。他想清楚了,他一定得回一趟家去。马上。前提是,必须拿到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挣的那几千块的工钱。

  “麻叔,讲呀,怎么不讲了呀?后来呢……”

  “等一会!”他盯着彪子问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就帮麻叔出出注意,你知道俺该咋要回俺的工钱吗?”

  “不知道。我也没办法。”

  说着,就悻悻地跑到一边拣起废品来了。

  麻六有气无力地气烘烘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要拣东西卖钱,好给他的一个同班女同学过生日。这个回答让麻六张大了嘴。

  收音机里还在讲述着刚才的那个案件。

  彪子拣了一会废品,也逛进了窝棚里,老鼠似的小眼四处地看着。然后,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捧着下巴看麻六。

  麻六没好心绪,耷拉着脸听广播。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被女播音员甜美的嗓音吸引了。

  俺喜欢上她的嗓子了,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事。

  女播音员最后说:这起案件十分棘手,目前尚在调查之中,敬请各位听众继续关注案情的发展,并提供相关线索……

  麻六呆坐着,总算把这个节目听完了,这才发现彪子也在屋里。他出神的看着他,陷入了思考,然后咬了咬干巴巴的嘴唇说道:“彪子,俺……俺想出个好办法来啦,保你能要回压岁钱……”

  此刻,他们正沿着一条小巷子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显得异常激动。

  “彪子,你说咱们这么做合适吗?”

  这话一出口,麻六就有些后悔了,就觉得自己太窝囊太没骨气了,在这个时候竟还没有一点儿主见,反不如一个孩子走的稳当。

  “怎么不合适呀!”彪子兴奋地说,“不是说好了吗,别怕别怕,反正这又不是真的。是我自己愿意的!走啦……”

  麻六心想,对,反正这他妈又不是真的,有啥好怕的呢这?到现在,直到他们离开窝棚老远了,他才明白自己刚才心中的担忧,准确地讲,其实叫做害怕。这真有点不像他了。俺可不是个怕事的人哪,俺可不是个软蛋。现在总算没啥了,连这孩子都清楚,这不过是假的,没啥好担心的。他的步子迈地坚决了一些。

  太阳就像钉在天边似的,老半天了就是没全落下去的意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麻六心想,太阳呀太阳,干啥还不落下去呀,你老照着俺的脸,让俺多不自在?他想,天黑下来就好了,一黑,也许俺就从容多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个河南工友的说法,天一黑下来,太阳就不叫太阳了,那就叫日了。他嘴角露出来一丝笑,日比太阳让人感到舒服。

  这时彪子说:“麻叔,你真聪明,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我最爱演戏了。”他还是那样的兴奋。与其说他现在在走,不如说他在跳,像只快乐的蛤蟆。

  “啥?”麻六回过神,“你说俺啥刚才……”

  孩子没回答。他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快乐中。他蹦蹦跳跳着,不断扯着墙壁上的小广告,因此没听见麻六在说什么。也难怪,在日常生活中,他确实缺少快乐:平时他的父亲没时间多管他,妈妈呢,出国进修去了,得一年的时间呢,虽说隔三叉五地打电话来,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家里只有一个中年保姆,哪里管得住他?于是他就常常趁她不注意,溜出来玩耍了。

  何况现在是周末呢。

  麻六心想,现在那些出去洗澡或消遣的工友们一定该都回来了吧?这么一想,他的心就一紧巴,腿打了个激灵,停了下来。彪子已经迈出好几步了,发现这个状况,也跟着停了下来。

  “麻叔,怎么不走了呀?”

  “哦……”麻六又迈开步子,“彪,彪子,你说……你刚才说俺,说俺啥来着?”

  彪子愣头愣脑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太兴奋了,早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了。

  “麻叔,磨蹭啥呀,快走吧,我都快等不急啦!”

  说着,两步转了回来,朝麻六的腰间摸了摸:“家伙还在呢,呵呵,这就好啦,快点吧!”

  他昂着头,唱起了《双节棍》。

  这么一说,麻六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家伙。下意识地摸摸腰,果然还在。他想,现在他的那些工友一定都回来了,他们该做饭了,然后就是吃饭,或者打牌,接着就是讲荤段子,会不会还会问上一句“咿,麻六那羔子到哪消遣了呢”?

  他倒吸了一口气,感觉身上有点冷。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的手放在腰上,直到有个过路人迎面走来,才神经质地把手缩回来,像个偷了人家东西的孩子,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了,便随手从墙上抓下一绺杂草来。等那人走过去后,他还在想,刚才那家伙也许看出啥来了?不然他咋老盯着俺的脸看个不够呢。

  没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彪子已经拉住了他的胳膊,“麻叔,你看我们在哪做好呢?得找个人多的地方才行呢,你说呢麻叔?”孩子自言自语着,“这样的话,他们才能注意到咱们呀……”

  麻六回过神来,咬了咬牙,说:“好,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反正是闹着玩儿的,你说是不是呀彪子?”

  麻六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突然想起了从前一桩颇能激励他的往事来:那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时候,那时他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浑身有的是力气和胆量。那次他们老家后山出了一头狼,当时就是他带着几个乡亲为大伙除的害……

  那时俺可啥都不怕。他在心里说,那时俺啥也没怕过呢。那是一个夜里,他们以一只半死的老母鸡做诱饵,将那老王八伏击了。他想,连狼俺都不怕,还怕这事吗?再说,这都是假的,闹着玩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天黑的超出想象,他们几个小伙子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战机。夜色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想,虽说这城里的有些人比狼还狡诈吧,但俺毕竟不怕,人毕竟不是狼。

  他们终于等到了后半夜,终于看见了那双绿莹莹的畜眼了。凉风呼呼地吹着,那双绿眼睛火星子一样,在杂草间若隐若现。他屏住了呼吸,手里的猎枪紧紧地帖住脸。然后他开始瞄准这凶恶的敌人。只要它再靠近十几米,就万无一失了。

  他想,人再狡猾,也比不上那只狼吧?

  当它油光光的身体刚进入他们的视线里,就站在一片深草里不动了。鬼眼不断地往四处转悠。它一定闻到了不远处那只带血的母鸡了。但它却没有贸然多走一步。多狡猾呀,他想。

  这时,有一个后生有些顶不住了,想走,被他按住了。直到半小时后,那畜生才完全进入他的射击范围。“砰”——枪响了,正中狼头!接着,欢呼声响起来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那羔子并没有一下毙命,当他们冲过去时,它还试图奋起一跃。要不是他身手敏捷,用枪拖将它拨开,锋利的爪子一准就划到那后生的脸上去了。

  他想,呵呵,那后生真是他娘的窝囊废,竟吓的尿湿裤子了。那后生,就是现在的村长,赵新贵。

  麻六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快意的热气来。现在,他感到舒服多了。他从自己英雄的历史中获取了极大的精神动力。尤其当他想到他凯旋后的那个热烈场面。他觉得他比打虎英雄武松还光彩。更重要的,赵新贵那羔子竟尿湿了裤子,这让他幸福无比。

  出了这条长长的巷子,前面就是一带繁华的闹市区了。他想,俺马上又要光彩起来啦,那时候一定有更多人来看俺。

  其实,他之所以向彪子提出这个建议,最大的理由乃是为了自己。等这事一完,他就可以拿着自己的那笔钱回家了。他已经想好,他要买一身名牌西装穿回去,他还想好了,他要打的进入村子,并且打村长家门口鸣笛开过。

  “彪子,走慢点儿!”他突然喊了一句。

  彪子停了下来。看着他说:“什么事呀,你就会磨蹭麻叔!”

  “我们再合计合计,保证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好吧。”孩子嘟囔着个胖嘴。

  “首先,咱们得配合好,要让他们以为这是真的,虽然这是假的……”

  “这是当然的啦!”彪子打断他,“我们要假戏真唱嘛!”

  麻六笑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孩子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呆头呆脑。

  彪子也笑起来:“放心好啦,我又不是没演过戏!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演结婚,新郎就是我扮的,可像呢,他们都说我扮的好,不骗你……”

  麻六再次笑起来。这一笑,多少缓解了他心里的紧张。

  “好,俺相信你。”麻六咋咋嘴,又问了一句,“彪子,你害怕吗?”

  “我才不怕呢!有什么好怕的呀,又不是真的!你怕啊麻叔?”

  “俺……俺不怕,俺怕个俅呀俺!俺是个男子汉,有啥好怕的?”他真想把从前自己打狼的事说给彪子听听,但他没说。他觉得没必要把这么光彩的事儿,随便就告诉给一个孩子。除非他再拿一包好烟央求他。

  “那就好,我们快走吧!我都快等不急啦。”

  他们继续朝前走,再走几十米,就要出这条巷子了。临走出巷子的时候,麻六又说了一句:“彪子,到时候,等事情做完了,你得跟他们说清楚啊,咱们可是闹着玩的……”

  “哎,你可真罗嗦,不早说好了,这不是真的,你就放心好啦!”

  “你这么说,俺就放心了……”

  麻六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看看西边的天,太阳像块就要烧完的木炭,红荧荧的,却并没有一下子就烧完的意思。他再次注意到光线中有东西在飞,把空气都弄浑了。

  他此刻不觉得怎么热也不觉得怎么冷了。从后面看过去:他后背上正爬着几只大苍蝇,那是因为他的衣服上沾着不少油渍。他当然没发现这一点。如果彪子走在他后头,或许会帮他赶走它们。

  现在他们是并肩走着的。

  出了巷子,是一个十字街口。

  刚才还清净的场面,很快就被车声和人声打破了。路上行人匆匆,各种车子来往穿梭,一片繁忙的景象。不少店铺招牌上的彩灯也提前亮起了,放眼望去,构成一条五彩缤纷的绚丽长廊。如果再晚一些,那就更好看了,麻六心想。他从前很少来这里,一是没那个心思,再者这里也不是他能来的。不过他工友中倒有几个小子常爱到这儿消遣。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简直就是穷烧包。他向大街两边望了望,并没有看到那几个穷烧包常谈到的那种叫“鸡”的好看女人。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这世界还象话吗?

  他们首先要穿过一条马路,然后才能到达对面那条热闹的街上。面前的十字路中央竖立着一个交通哨。麻六突然发现了一个交警正在不远处走来走去,赶忙拉住了彪子。

  “麻叔,又怎么啦——”彪子不耐烦了。

  “你……你看见那个警察了吗?”他向斜对面瞥了瞥眼睛,目光立马又收了回来。

  彪子略略怔一下,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随即拍着胸脯说,“看,看见啦,怎么啦?咱们过了马路再往里走走,不就看不见了?”

  麻六小声说:“可俺还是怕把警察招引来,虽然是闹着玩儿的,可是……”

  说起警察,麻六心里很容易就起毛。小的时候,他至今还记得,有一次一辆到他们村里去办案的警车,曾使他紧张了好一段时间。那次他刚刚在一家门前拣到一毛钱,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咋做好,只得又鬼鬼祟祟地将钱丢在了原处。而就在这时,那辆警车“呜呜”地就进村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忙奔到一个草垛后面躲了起来。

  事后,才发现那车是来捉一个叫曹五的盗牛贼的。尽管和自己没任何关系,但麻六心里还是极其紧张,以致成年之前,每次见了警车都要下意识躲起来;以致成年之后,一见到警察本着脸走过来,整个身体,就像关节炎的腿遇到雨天一样,就自动发起抖来了;再以致到后后来,也就是去年春天村子开始建电厂那会儿,他坚决不同意别人强征他家的地,最后见警车开来了,也就只好乖乖答应了。

  他天生对警察有种畏惧的心理。但在他内心更深处,却极力要求儿子以后能考个公安大学。

  “麻叔,你的腿咋乱抖呀,你怕警察啊?”

  彪子张大眼睛看着他,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谁,谁说的!”他小声道,“俺才不怕呢,谁怕谁你孬熊。俺是好人!俺又不欠人钱,不做坏事,不赌博,不贪污也不受贿,也没像曹五那样偷过东西,也从没……乱说,俺怕啥呀俺?”

  他还想说也从没“嫖过那些好看的女人”这样的话,又觉得在一个孩子面前这么说太有失体统,就没说出口。他感到奇怪的是:他那些做过这等坏事的工友们竟敢大声地嚷嚷这些犯法的事,难道就不怕警察听见?

  “我觉得你怕!”彪子一本正经地说。

  麻六的眼一下就直了。

  这时彪子笑起来:“其实警察有什么好怕的呀?你真是的,一个大人还怕警察,你又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也不要怕警察呀,以前我妈单位一个吃喝嫖赌的贪污犯被警察抓走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还乐呵呵的呢——哪像你,胆小鬼!”

  麻六的自尊心终于被这番话弄伤了。

  他最恨别人说他胆小了。在村里人看来,他其实就是个胆小鬼,缺少男子汉的气概。甚至有人还悄悄地说他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但这样的话要是被他听到了,他非要跟人家拼命不可,尽管他不一定真的敢跟人家拼命。

  他就是要证明他的勇气。他想他怎么说以前也是打死过狼的,难道俺还怕那些王八羔子不成?现在,当他听到一个孩子也骂他是胆小鬼,一股痛苦的热流就堵在了他的嗓子眼里了。

  “混蛋,你这王八羔子!谁,谁讲俺是胆小鬼?再讲俺宰了你——俺可是杀过狼的……”

  他终于把自己的光荣历史抖出来了。说完,他看着彪子。彪子先是一愣,接着兴奋地跳起来:“我就知道麻叔你是好样的!这样就好啦。走吧,咱们去演一出好戏去,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咱们的大名!”

  对,去演一出好戏去,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俺麻六不是个孬种!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俺麻六的本事!再说,为自己讨回公道,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又不算怎么犯法,值得去演。

  到时要有村子里的人在场,观看俺的壮举,那就更好了。接着,他又不无遗憾地想到。

  按彪子的要求,他们就地击起了掌。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重重碰在一起,马上又分开了。太阳没有一丝的热气了。

  “麻叔,家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他摸摸腰,“早准备好啦,走吧,谁,谁害怕谁就是孬种降的!”

  他们很快选好了一处地方。

  这地方是彪子选定的:一间正在装修着的靠街的房子,里面的人暂时出去了。这里有一股油漆的香味。趁现在没人,他们走了进去。

  彪子说:“咱们就在这儿做吧!”

  麻六想说这里的味道让他不舒服;而且角落里几只没刷洗的盘子上还叮着几只苍蝇。但他啥也没讲,只说:“好,就在这吧!说好了,谁怕谁是孬种降的……”

  “那,那咱们开始吧!”听着他那让人听不懂的方言,彪子快活地笑起来。

  “俺……俺应该咋做呢……”

  麻六的眼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搁好了。这是一个等着开业的门面,进来时他没注意有没有已经挂上招牌。也许是个理发店,或者是间衣服店,有没可能是家……“鸡店”呢?因为麻六突然注意到,这间房子里面似乎还有其他的房间,墙上还帖好几张十分惹眼的女人画,和那几个后生形容的差不多。

  “麻叔,你乱看啥呀你?别磨蹭啦,我早想好啦,你现在把家伙架在我脖子上,把我推到门口就行了。到时你就大声地喊……”

  “喊些啥……”麻六还是不得要领。

  “哎,你怎么什么都不会!你没看过电视里是怎么做的吗,那些绑架的人是怎么喊的你就从来没看过吗你?快来吧,店里的人来了,就演不成啦!你可真是胆小鬼呀你!”

  说这话的时候,彪子又气又急。

  当彪子又气又急地骂他是“胆小鬼”的时候,麻六的神经就受不住了,上前一大步,一只胳膊迅疾勒在了彪子的脖子上。他脑子里在“嗡嗡”地响。他感觉身后碗里的苍蝇,也一下全钻进了他脑子里了,使他的脑袋成了个苍蝇窝。

  “这样还不行呀麻叔!”彪子说,“把家伙架在我脖子上,这样看起来才像真的!”

  于是麻六又把家伙从腰里拔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哆嗦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彪子的头本来是高高昂着的,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因为他这次想演刘胡兰,想做个大英雄。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并不是一把锋利的铡刀。这使他感到非常扫兴。

  “麻叔,这是什么刀呀这?”

  “瓦……瓦刀!怎么是瓦刀啊?”连麻六自己都感到奇怪了,“哦,我想起来啦,你当时叫俺带把刀,屋里暗,你又催,俺顺手就拿这个了。怎么,不行吗这?”麻六看了看这把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精致瓦刀,心理感到很塌实,“这刀厉害着呢,你可别小瞧它,它跟了俺五六年啦,快着呢,敲砖头一点劲儿都不费儿,梆梆的……”

  这时,彪子注意到路对面有个人正朝这边看过来,马上说:“行啦行啦,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道具都不会选,你可真是的!”

  “那要不俺回去再换一把?”

  “不用啦!你看到对面那个男的了吗?正朝这边来呢,一定是店主,来不及啦!”

  “那可咋办?他来了我们该咋办呀……”麻六感到心很慌,身子不停地颤悠。

  “冷静点冷静点麻叔!他要不来,我们演给谁看呀?就是要他发现我们,这样才能有观众嘛。”

  “对……对,你讲的对,这样才能有观众,虽然咱们是闹着玩的……”

  “别光说废话呀,你快喊呀!你不喊人家也不知道咱们是干啥的呀!”

  “对对,俺得快喊——可俺喊啥好?”

  “你就拣最能吓唬人的话讲!”

  麻六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最能吓唬人的话?他记得他曾经似乎说过一些唬人的话来着,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再加上现在情况紧急——这时他也看到了那个正小心靠过来的戴黑眼镜的男人了——就更不知说啥好了。

  他感觉手里的瓦刀在激烈地颤抖。

  他只好硬着头皮想下去。他想,俺以前好象对儿子讲过一些厉害的话的,至于都讲些什么,却啥也想不起来了。

  还没等那个近视眼男人靠过来,麻六更加哆嗦起来,嘴巴猛烈一抖,失声大叫了起来:“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

  这时,彪子也拿出了他良好的演技,装作痛苦的样子,大声说:“叔叔别过来,我被劫持了!”

  这话起到了作用。那个男人神经质地停了下来,呆头呆脑地站在路中间,手扶在眼镜上,下巴张到了水泥地上,然后“嗷”的一声长叫,身子咯噔一转,跑开去了。

  “麻叔,别哆嗦,马上就会有人注意到咱们!”

  果然,几秒钟之后,过路的人都停下来不走了,都朝这边看过来了。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这个场面让彪子相当兴奋。而麻六却更加紧张起来,身子紧紧地贴着彪子,头上开始渗出一些细汗来了。

  “都,都走开,快走开……”

  他紧张地竟然叫起来了。他甚至还从自己的耳朵里听到了回声。但那些人只是下意识退几步,并没有走开。他们伸长着脖子往他们这儿看,脸的布满了各种表情。他们交头接耳着,似乎在说什么话,但麻六什么都听不见,只感到脑子在“轰轰”叫。

  那些可恶的苍蝇一定飞到俺脑子里啦,他痛苦地想。

  “都,都他妈的给俺滚开!”

  他再次喊了起来。但没用。

  “麻叔,别光喊这一句呀,”彪子小声说,“他们是不会走开的。”

  “为,为啥?”麻六咽了口唾沫。

  “哎,反正是不会走的啦,谁不想看热闹啊!别管那么多啦,你对他们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杀了这孩子……”

  于是麻六就扯起嗓子叫道:“都,都他妈的滚开!再不滚,俺,俺就杀了这孩子!”

  这话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围观的人“轰”的一声,往后退出了好几米远。这叫麻六感到很安慰。但是,他很快又发现,实际情况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围观的人不是在减少,而是在不断地增加。

  刚才他还能看到对面一家美发店的玻璃门,现在啥都看不见了。眼前十几米之外到处都是人。他被包围了。他感觉身边有无数只讨厌的苍蝇在飞,在叫。而最让他痛苦的是,无论怎么找,就是发现不了它们。

  他的腿一直在颤,他感到身子在发软,比从前在老家干完一天的活感觉还要累。他不知道这出戏往下该咋演了。他头上的汗水开始往脸上滴。他感到眼睛有些疼,嘴巴里咸丝丝的。

  “麻叔,别紧张,振作点呀!你看,现在那么多人看着咱们,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真滑稽!真好玩呀,你看呀麻叔……”

  麻六努力张大眼睛,但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呢,汗又流了下来,他只好缩回胳膊擦汗。

  “麻叔,你认真点啊,胳膊别动呀,一动就露馅了……”彪子提醒他。

  “好,俺不动……一动,一动就露馅了,虽,虽然这是闹着玩的……”

  天空中骤然响了一下。麻六的眼睛现在能看清楚了,但是他不想看这些城里人的面孔。他觉得城里人的脸有些像他以前打死过的那只狼的脸。他也说不清这是为啥,尽管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于是他朝天空看了看,他想找到刚才那声闷响的原因,但没找到,只看见人们的头顶有许多东西在飞。

  人越来越多。麻六突然感到了无聊。

  他想,要不了多久,整条街的人都会到这里来,全城的人都会围拢来;要不了几分钟,也许树梢,楼顶,路灯上,也会坐满参观的人呢,他想。

  现在,他不感到怎么紧张了,那些人只是在安静地看着他们,投入那么多的热情,这让感到有些尴尬。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他只好去想从前的事,试图让自己高兴一些,但又想不起太多高兴的事。只能想起一些委屈的事:想起赵新贵,想起他尿裤子的事,想起他那张猥琐的脸;还想起自己的老婆;接着就是他的庄稼地,他想,现在俺那块好地不知被那些王八孙子折腾成啥样了。又想起彪子的爹,想起他是咋欺负他的,他总爱拿瞧不起人的眼光看他,最重要的,就是不还欠他的那些钱……

  想起这些,他就难受,就生气。

  但就在这时,他又自豪地想起自己的儿子。

  他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把心里的这些委屈全都说出来,说给眼前的这些人听,好让他们给评评理,看看他倒霉不倒霉?他又突然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好让他们知道小蜀这孩子多有出息。不然,老是这么僵着,就太无聊了。他想,幸好是现在做这事,要是在做工的时间,那损失可就大了。他从来不耽误一分钟的工……

   “麻叔,你的胳膊松一点,我有些累了!”

  麻六松了松胳膊,感觉自己也很累。

  “彪,彪子,你说咱们下面该咋办呀?咱们不能老这样啊。咱们说说话,要不?”

  “不行!”彪子的胸挺地高高的,断然拒绝了他,“你把刀紧紧帖着我脖子,别乱动,虽然不是真的,也要认真点嘛!”

  这时,彪子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一个女同学,就更加兴奋了。他挺喜欢他的这位女同学,但她对他却没什么好印象。有一次一个男孩将一只蟑螂放进了他的书包,他竟夸张地叫了起来,这让那女同学很是瞧不起,于是就常在彪子背后说他是胆小鬼。现在为了证明自己不同寻常的勇气,他的头昂的高高的。

  “别乱动麻叔!把刀架紧呀!”彪子生气地说。

  “不,不是俺想动,有一只苍蝇老……老是落在俺脖子里……”

  他又动起来,手上的瓦刀向下垂着。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骚动起来了。紧接着,传来了警车的“呜呜”声。麻六起先并没意识到这是咋回事,当他一听到“呜呜”的警笛,还愣了好一会儿。他咋都觉得这声音熟悉,就是想不起。

  此刻,他才想清楚,是警察来了。

  他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尽管彪子对此有些抱怨。他们本来是站在店门口的,现在他们退到了房子里。麻六的身子靠在一个脚手架上,“呼呼”地喘起了粗气。

  “彪,彪子,坏,坏了……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我们,彪子,我们咋办呀?”

  “别怕!他们来了又能怎样?不是说好了吗,咱们是闹着玩的,又不是真的!”

  “也,也对!是……我们是在演戏……”

  麻六还是极其紧张。他感觉到警察越来越近了。他听到警车“嘎”的停了下来。他听到人群中的声音更大了。他甚至听到了警察们的皮鞋声。

  他现在的位置有些被动。站在这地方,外面的情形有些看不清,只能含糊地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头,以及警笛投射到上面发出的红色的光。他本来想移动一下,好找个便于观察的角度的,但他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想到不久前收音机里女播音员在播报那起绑架案时甜美的嗓音,他感到嗓子干的难受。他真想喝一些水,幸好他身上有烟。这让他很兴奋,忙摸出一根“玉溪”,颤颤地点上了。他感觉嗓子里更干啦。

  这时,外面响起了喊话的声音:“里面的听着……”

  “彪子,警察,警察喊话了……”

  “我知道。他们叫我们,不,是叫你呢麻叔,他们在叫你投降呢!”

  “那……那我们赶快出去投降吧!你,你去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咱们这是在演戏呢……我们快出去投降吧……”

  “别急啊,你怎么又胆小鬼了呀你!”

  “我……我啥时候胆小鬼了我?”

  “麻叔,你紧张什么呀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再等一会儿吧,好不容易才引这么多人来。刚才我看到记者也来了呢……”

  “记者?……”麻六疲惫地说。

  外面的喊话声此起彼伏。

  麻六想,这声音比村里的大喇叭声还大呢。他想,等就再等一会吧,看在彪子送我好烟的份上,就让他在闹腾一会吧,反正这是闹着玩的,又不犯多大的法。

  这时他突然想起他们镇的镇长王重阳来,村里人都说他贪污受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后来上面来人也没怎么着他。麻六想,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孬赖,犯那么大的法都没啥事,自己现在不过是在演戏,也算不了啥。

  但屋子里的那几只苍蝇却总叫他不得安心。一会飞到他手背上,一会落到他脸上,弄的他心烦意乱。于是胳膊便不停地挥动起来。

  喊话声一刻也没停下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麻六——有话好好说,你快出来,别——千万别冲动啊……”

  麻六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老板的声音。

  这下,他就更激动起来了。他没想到彪子他爸也来了。这他没想到,也许想到了,他没有把握。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

  “俺,俺不出去……”他大声叫道,“俺,俺不相信你!”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不再相信这个人,他是他的仇人,他欠他的钱,让他回不了家。

  “麻六,老子警告你,你要不把彪子放出来,我就不给你钱,一个子也别想得到!”

  这话让麻六有些犹豫了,他想,如果我把彪子放了,他就能给我钱,那也不错啊。

  但是彪子却说:“麻叔,你别听他的,至少我们要多演一会,得演的像真的才行!”

  “对!”麻六心想,“俺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不给俺钱俺就不出去!”

  “俺不出去!俺麻六坚决不出去!”他想了想,觉得应该再坚定些,“不给俺钱,俺就杀死你儿子!”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彪子爸不再喊了。

  麻六又听到天上轰响了一声。

  天色变的更暗了。现在他的眼里模糊起来,他感觉到那几只该死的苍蝇现在正在抓他的后心。

  “彪子,你说你爸会给俺钱吗?”

  “会吧,你都说不给要杀死我了,肯定会的!”

  外面的喊话声停了一会又喊起来了:“麻六,你要再不放人,再不交出人质,我们就不客气了!希望你放清醒些,希望你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别做出后悔的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话刺痛了他的心,他确实想他的老婆孩子了。此刻,他的内心一片荒凉,他真想马上就回家去,他厌恶这座城市了。自从来到这里,俺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呢,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受这么多的委屈,俺可真惨呀俺……

  他的鼻子突然就一酸,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了。他哭的很伤心。任彪子怎么劝也没有用。他就是感到心酸,他此刻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伤心最委屈的人。

  “麻叔,你怎么说哭就哭啦?”彪子奇怪地问他。

  “麻叔!”彪子大叫起来。

  “哎,别哭了好不好?我求你啦行不行,麻叔?别不像个男子汉啦!”

  “俺控制不了自己呀,呜呜,俺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呜呜……”麻六这才伤心地说。

  彪子想了一下,对他说:“我有个好主意,你让警察把记者喊来,你有什么伤心事给他说不就行了吗?你说是不是!”

  麻六终于不哭了。

  他大声喊起来:“都他妈别喊了!叫记者进来,快,叫记者进来……”

  他停下来问彪子:“叫记者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比警察还管用呢!你没看过焦点访谈吗?”

  这下麻六放心了:“快!都他妈别进来!叫记者来。”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又加了一句,“记者要不来,俺就杀了这孩子!”

  “麻叔,你演的比刚才强多啦!”

  麻六受到极大的鼓舞,扯着个嗓子叫个不停:“记者再,再不来,俺就杀了他……”

  外面赶紧说道:“好好好,我们答应你!但是你必须保证人质的安全,希望你想清楚,我们这就叫记者来……”

  麻六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想,这下好了,记者来了,俺就可以跟他说出俺的委屈了,俺要告村长说他贪污村里公款,还要告电厂不给俺钱,还要告彪子的爸,他也欠俺钱,让俺回不了家……

  这时,店门“咣当”响了一下,麻六忙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将彪子楼紧了。天虽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屋子里毕竟没外面那么明朗。“当”一声,门又响了一下,一个影子进来了。影子说:“我是记者,请你别激动,我是来帮助你的。请你相信我,千万别冲动……”

  为了使麻六相信他的身份,他特意将肩膀上的东西晃了晃,“你看,看到了吧,这是摄象机!我是来帮助你的。请相信我们记者。我们是专门为你们这些人说话的。”

  麻六看了看,但还是不能确信那是不是就是一架摄象机。他现在大脑里一片乱麻。

  他往前挪了挪脚步,叫道:“你,你站着别动!你别过来……”

  他眼睛张得大大的,想看清这个人的脸。这时,那些可恶的苍蝇又闹腾起来了,其中一只竟落到了他的嘴唇上。他气急败坏地张大嘴巴,想把它吞进去,把它咬碎,再吐到他痛恨的人的脸上。

  但它,却“嗖”地就飞跑了。

  他不但没能咬死它,反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血热乎乎的,还有点甜。

  趁着这个工夫,那个扛摄象机的往前跨了一大步。那只刚刚逃跑的苍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飞了回来。

  麻六立即紧张地叫道:“你,你他妈别过来!”

  这次,它飞到了麻六的脖子上。麻六再也忍不住了,他愤怒地叫起来:“俺操你的娘俺!”

  跟着,他的胳膊就奋力地挥舞起来了。他想用刀亲手杀死这可些恶的混蛋。他受不了了,他要杀死这让他不得安生的混帐东西。

  天空突然又沉闷地轰响了一声,麻六刚挥出去的胳膊,就缩回来了。

  他感到此刻正有一阵风从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吹了进来。那风凉飕飕的,让他感觉很舒爽。

  他想,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他想再张大眼睛往外面看看,瞧瞧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自从他退到屋内,外面都发生了些啥事,他还真不清楚呢。

  但他感到浑身无力,脚尖还没颠起,身子一歪,头朝向门口,“呼隆“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他感觉舒服多了,站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他听见外面又吵闹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一阵接着一阵。

  他想,外面一定下雨了。

  他想起以前在老家的时候,那时他总盼望着下雨。那样的话,早晨就不用起早下地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躺在床上搂着老婆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在他朦胧的注视下,彪子走了出去,一只快乐的苍蝇跟在他的身后。

  太阳就要全沉下去了,一个头戴钢盔的警察从对面的房顶麻利地跳了下来,正歪着嘴吹枪口上的烟。人们欢呼起来,鼓着掌,很快地,把太阳也鼓下去了。

  麻六心想,外面肯定在下雨呢。他想,这雨要是下得再大些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不用下田了,就可以搂着自己的老婆在自家的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16000余字)

  2005年3月底于宿州2007年改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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