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几个偏爱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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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水族舅姥爷》

  故事发生在古老的石炭纪,主人公“我”是一条刚刚适应沙滩生活的骨质肺鱼,我的女朋友,可爱的L11小姐,则是进化的更为新潮的沙滩蛋生动物。我一向羞于向这位活泼新潮的女朋友提及家族中那个著名的“水族舅姥爷”-他以拒绝进化登陆而著名,有一套腮呼吸优于肺呼吸的理论。然而一个偶然相遇机会,L11不仅没有因舅姥爷而嘲笑我,却被他的水生优越论吸引,爱上了舅姥爷。

  “和他一起在水中生活,再生一些鱼出来,再见!”

  可怜的我只好孤独终老。

  《水族舅姥爷》中的“我”和《恐龙》中的“我”大不相同,其始终都在为将来惶恐不安,担心被迅速进化的历史所淘汰,而《恐龙》中的我虽然也在担心与众不同的特性被识破,但能牢牢把握现在,从而得到了鸢尾花和漂亮的混血儿的青睐。就像水族舅姥爷初次见到L11时发出的问候:“这么漂亮啊,小姐,是来洗一洗尾巴的吗?”按“我”的说法,这是一个符合新生规范的问候,丝毫没有水生或者陆生孰优孰劣的犹豫。显然,舅姥爷在纷乱的进化过程中从未对自己的方向失去信心。而“我”呢,尽管有着种种担心,尽管自认为很清醒,但却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心爱的L11。

  “后来又怎么样了?我遇到过钻出蛋壳的鸭嘴兽,几百年一动不动的鳄鱼,还有随着植物越长越高的长颈鹿,而我,始终仍是石炭纪的一条骨质肺鱼。”。这是多么经典的结尾!从劫数轮回的角度来讲,L11的反常青睐,是极少数的对性格坚定的逆潮流个性主义者冥冥中的补偿,而“我”这条倒霉的骨质肺鱼,似乎是承载了古往今来所有忧天者的尴尬:既无法跟上新潮,也不能保持传统。

  如果说,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漫游太空》是对进化论壮阔的影像化处理,那么卡尔维诺的《水族舅姥爷》就是进化论的一个精巧的断层抛面图,它深深地切入了可能是宇宙进化史中既为人所熟知,又极容易被忽略的脉络。

  梅里美《伊尔的美神》

  据某些资料讲,这是梅里美本人最满意的小说,超过了更有名气的《嘉尔曼》和《高龙巴》,并自夸“是一部杰作。”

  从技巧上说,这可能是小说史上最早把第三者视角(全部通过一个旁观的考古学者“我”的叙述)发挥到如此程度的作品,由此巧妙地避开了任何明确主题寓意的可能性。一个仅仅限于故事的故事。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如果抛开梅里美精巧的叙事技巧,这是一个极其荒谬的故事,只怕绝大部分正常人听了都会有:“胡说八道。。。”一类的反应。

  一个马上要结婚的男人出于偶然的机会将戒指戴在一个出土的古代青铜维纳斯雕像手上,结果新婚当夜死于非命,种种迹象似乎表明,是这个女神雕像因为误戴结婚戒指的缘故占有了这个男人------将其抱在怀中箍死。

  当然,在大量有关新郎离奇死亡的线索都通向这个恐怖解释的同时,刁钻的无神论者并非不能找出若干疑点:比如新郎在惊恐地向“我”描述青铜维纳斯将手指捏起来不肯归还戒指时,“我”一开始还半信半疑,但闻到他嘴里一股酒气后就彻底鄙视了;虽然证据明显不足,但网球场上被新郎打败并侮辱的阿拉贡人(一个血性十足的民族)临别前的一句话也不失为一个多多少少可以借用一下的节外生枝:“你要为此给我付出代价的。”更有甚者,有人以现代心理学多重人格的角度出发,指出叙事者“我”就是和新娘一起合谋杀害新郎的凶手,因为所有最能够直接证明青铜维纳斯杀人的证词均来自此二人,而其他人一些似是而非的相关证词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受了凶手利用当地人的迷信习惯所制造的某种假象的迷惑。对于这一天马行空般构想最直接的证据来自小说中这么一段:“这样一个年轻美丽而又纯洁的姑娘,竟然要委身于一个粗鲁的醉汉。我自言自语道,象这样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还真是可恨啊!”

  梅里美叙事的另一个高明之处在于这篇小说未忽略对任何一个甚至是和主题故事不相关的人的性格形象的细腻描写,比如新郎的父母,比如阿拉贡人,甚至是案件的检查官,这些丰满鲜活的形象以及极端写实的生活场景与荒诞的主题故事恰成鲜明对比。梅里美似乎在提醒我们:所谓的事实和荒诞之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小说的结尾提到新郎之父(青铜维纳斯的挖掘者)抑郁而死之后,新郎之母溶掉了雕像去铸了一口钟,“自从这口钟在伊尔城敲响之后,葡萄已经冻死过两次了。”

  《伊尔的美神》是最早在我眼前筑起经验迷宫的小说,也是在我没有任何文学理论知识的背景下第一次被“语言自觉”的叙事方式所吸引。它如同我人生经验或者阅读期待的一个预设的伏笔,总在某些时刻被唤醒。

  纳撒尼尔霍桑:《胡波教长的黑面纱》

  说到霍桑,不少知名作家都推崇他的短篇《韦克菲尔德》。但对于我来说,《教长的黑面纱》似乎更有印象些,因为它是我无意中读到的第一篇霍桑的小说,这可能是选择性阅读和自发性阅读带来的不同感受吧。

  霍桑是个矛盾体,他的小说往往是说教寓言和怪异想象力的结合。《教长的黑面纱》也不例外,尽管它的道德寓意是不言自明的,但故事却在不知不觉中超出了预设主题的范围。

  “时候会到的,”他说,“到时候咱们全都得摘下面纱。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着它的话,亲爱的教友,请别见怪。”

  “有一回,在贝尔彻任总督期间,胡珀牧师被指定为选举布道。他戴着黑面纱站在首席法官、市政会成员、议员们面前,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连那年通过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统治的黑暗与虔诚。”

  “瞧哇!你们个个脸上都有一块黑面纱!”

  听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惧,胡珀教长却一头倒在枕上,成了一具蒙面纱的死尸,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人们将蒙着面纱的他装殓入棺,再将蒙着面纱的他埋进坟墓。年复一年,青草在这座坟茔上生发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师的面庞已化作尘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块黑面纱下发霉发烂,人们仍心惊胆战!

  以上这些怪异的,看似含有某种寓言的段落超越源于19世纪的道德说教,又似乎超越那个时代灵魂所能理解的深度。它如同一口钟,敲响在我的启蒙时代,余音缭绕,迄今不绝。

  霍夫曼:《睡魔》

  又名《沙人》,当初看了弗洛伊德在《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一书中对该小说的引用来分析阉割情结才特意找来看的。

  我印象中这应该是一部最早的关于精神分析的小说了,本身也可以作为一个可读性较强的悬疑故事来看。主人公大学生纳塔内尔就是个典型的人格分裂和妄想狂症患者。在他的女友,温和的理性主义者克拉拉看来,纳塔内尔对于沙人的记忆是他内心的“一种隐秘的力量,它把一根线阴险地置于我们心中,并以此牢牢地控制住我们,拖着我们走到一条我们通常决不踏入的充满危险和不幸的路上。”而在纳塔内尔看来,这些幻想和他不着边际的诗作一样,是属于探究神秘主义激发生命热情的必由之路。

  说说在《创造力与无意识》中没有被弗大师提到的东西:在我看来,霍夫曼几乎所有的敏感落魄易于走向极端的艺术青年主人公身上都有他本人的影子,这可以理解成某种宣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自得。因为身兼成功的政府官员和成功的艺术家两职的霍夫曼显然超越了这些艺术青年的境界。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说,谁能说纳塔内尔们的内心不正是霍夫曼极力压制而又悠然神往的另一个“自我”呢?

  小说的末尾有这么一段:“很多年后,有人自称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地区看见了克拉拉。她与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人手拉着手坐在一座漂亮的乡间别墅门前,两个天真活泼的男孩正在他们面前玩耍。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克拉拉还是找到了恬静幸福的家庭生活,这种家庭幸福很适合她那欢快、热爱生活的个性,而内心已经完全破碎的纳塔内尔永远不能够向她提供这种幸福。”

  这似乎是在悼念霍夫曼的另一个自我?年轻的时候霍夫曼肯定也曾面临选择,结果他没有成为纳塔内尔,当然也未必有克拉拉的那种恬静幸福的感觉。此时回头,不知是怎样的一种迷惘的心情?

  鲁迅《奔月》

  鲁迅的《故事新编》或许代表着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艺术性的最高水平。哪怕是在今天,我想其中的一些台词也有可能超越纯艺术范畴成为流行话语,比如《奔月》中嫦娥经典的抱怨:“又是乌鸦炸酱面!”

  《奔月》是关于思想先驱者尴尬处境的故事,或许整个《故事新编》都是。但《奔月》中的尴尬更具有哭笑不得的意味。比如小说中后羿射月的那段:嗖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

  此时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已经不再是凄凉或者悲壮,而是无聊或者索然乏味的感觉。《奔月》多少有点自传体的意思,比如后人所说的后羿之于鲁迅本人,逢蒙之于高长虹,嫦娥之于许广平的类比。所有作家的自传都难免有自恋的色彩,鲁迅也不例外。但是鲁迅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在自恋的同时也不会忘记更深的自嘲。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这和鲁迅中期的斗士风格已经大相径庭。

  《奔月》已经故事新编中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地方是鲁迅在他一生中或许最天才闪耀的小说集中处处显露的力不从心的感觉。比如《奔月》中后羿与逢蒙的遭遇以及《补天》中的一些片段,多少会给人感觉是艺术野心很大但有些地方却草草收场。或许这和鲁迅写作时的身体状况有关,但这些遗憾不但不会掩盖小说的闪光点,反而会给文学爱好者某种更亲切的感觉。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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