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我的亨利.米勒-----绝对惊世的颠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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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最后的麦田

  王西平

  0

  “天堂的夜歌”

  我头痛得厉害。假如说现在倒地而死,那么,过去的一切,就算是我的一生了。那就有大热闹可看了,我的亲友团都聚集在我的周围,像一群猴子般大喊大叫。不久,我相信他们围着火炉谈到我的时候用过去时。他们一边啃着油麦面饼子,一边用西海固最淳朴的乡音给我越来越往下掘土。就这样,我在他们叹息的缭绕中将会永远地沉到麦子以下的地方……

  1

  “我仿佛

  一口祖先们

  向后代挖掘的井”

  我家底子薄,祖宗八代在黄土里拿自己的尿和稀泥,日子过的很糊涂。我父亲还行,三十年前就像一只跳蚤从那个山窝里蹦了出来,在一个煤矿上,一干干到两鬓斑白。我母亲是个富家小姐,她爷爷是个出色的地主和骑驴健将。她之所以下嫁,是由于我父亲耍了个小小阴谋。父亲曾在母亲的村子里搞过社教,一个黄昏,一棵歪柳树下,一声魅力过硬的手势,我母亲,这个堪称羞花闭月的美女子,一步步地,顺着墙根溜了过来。其实嘛,我父亲仅仅念了几句天安门的诗,并声称那是他的拙作,我母亲就骨身子一陷,像一截嫩白的葱根栽进了父亲的怀里。就这样,算是生米成了熟饭吧,母亲决定下嫁了。她父亲,也就是我舅爷牵出老地主留下的那头著名的老骟驴,亲手将母亲送到了我们家。那一刻,我哥哥站在一个土塄上替父亲打锣,吹牛,我不信。可哥哥却把这话一直吹到他高中毕业以至回家务农。我没有哥哥那样的秉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承袭了父亲的某些东西,比如和女孩子套近乎。我人生的第一次艳事就很成功,小学三年级,一个豆芽般的小姑娘,屁股瘦小,羞于走路。我仅仅隔着一个土坯窗口送她一根铅笔,就得手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婊子,若真要描述,嘿,那姑娘的笑,简直就是婊子的雏形。其实,那次仅仅是牵了一下手,亲了一下嘴,在一个阴沟里。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风流不断,不过在这里,我只讲麦城的。在这个城市里,我随时都在窥测风向,说实在的,一切都让我怒不可遏。我绝望着,像一条泥鳅陷入玻璃碎碴,尤其在工作这个问题上,搞得我浑身不舒服。

  说来有一天,我沿着宋徕渠行走。后来,就决定在一个桥头停下来,我望着汩汩的流水,准备着从那里结束自己。然而这时,一个行踪诡秘的“大胡子”凑近我,悄声说,兄弟,需要镀金吗?我回头,眼前陡然一亮,腾——心就被揪住了,像一条饥渴已久的鱼儿终于看到了一串诱人的香饵……不知不觉,我竟然离开了桥头一步步地唾弃死亡而去。那天,我跟着那个“大胡子”,结果,假证搞到手了。就这样,我打扮了一下自己,反正,一切都感觉像那么回事时,才怀揣着某个大学的假玩意儿开始物色下一个应征单位来。

  现在我告诉你,这招特灵。毫不费力,我上岗了,在一家保险公司。我要干的是在不同的客户之间加足马力来回穿梭,并竭诚让他们从腰包掏出钱来。但是很快,我发现这工作从头至尾都是一堆操蛋玩意儿,我根本无法敲开一些居民的门。另辟蹊径吧,比如一些街面儿上的营业户。记得有一次,我长时间地站在一家美容院门口,进还是不进,犹豫着。然而老板娘,一个满脸麻子且过了更年期的女人,倒是很热情。太健谈了,这娘们,我有好几次试图插嘴以便拉开我的业务阵式,都没有成功。相反,她倒拉起了她的业务。起先,只是骚动着,像一头母牛,时不时地在我的肩上蹭一下。为免遭麻烦,我不得不挪一下屁股。说实在的,我最近心情欠佳。除非,她耍花招是为了免我的费。然而那天,事实上我的确上当了,等我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唐吉诃德式的混合体中——古怪的嘴脸、蛤蟆般的笑声、无数根棍子交错在一起,在我眼前惊人地旋转着……我被剥光了衣服又被踢出了门。踢我最多的正是那个贩假证的“大胡子”,他说,小子,过一两天老子再拜访你,最好多筹点钱,否则爷爷还打算叫你皮肉再次受苦。

  在这件事上,我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尤其那个“大胡子”,仅仅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我像玩泥巴样玩了两次,简直就是个恶魔。

  2

  “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

  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

  挥霍我自己的青春”

  有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永恒的愤怒的阴影里蠕行,像一条可怜虫。我通常形影相吊,绝对的孑然一身。在麦城,我没有足够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都像我一样,一天天飘忽不定。他们没有钱,但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辉煌地描述未来和夜总会小姐的大腿。

  现在,我找了一份较为踏实的工作,搞油漆活。我整天提着铁皮桶在清一色的楼群中奔走着,晚上就去郊外的麦田里睡。那里有被遗弃的活动棚舍。这倒不错,我还可以在月下散步,让自己明净而安闲地燃烧。看来孤独是难免的,甚至常常伴着我。有好几次,我站在那些狗牙样参差不齐的墙上,试图望到几星农舍。然而,农民都搬进了城,这里的农田却始终被乱草与残剩的麦秆封存着,景致很是荒败。

  哦,星移斗转,岁月蹉跎。有一段时间里,我的老板在大公街一带承包了一项活儿,正需要我去干。停工后,我就提着油漆刷百无聊赖地在大公影院门口溜达。这通常是傍晚时分,凉风习习,即便我饿着肚子。嘿,我要是告诉了我真正的目的,那真是羞死人了。

  不久,我的鬼祟引起了影院门口的一位老头子的注意,这同样令我恼羞不已。这天,他拖着一条污秽不堪的瘸腿向我走来。起先只用怪异的眼光狠狠地扫视着我,紧接着,就吐着浑浊腐臭的气息问道,你吃饭了没?我说,没有。在这一点上我不想欺骗自己,更重要的是,最好冲老家伙讨一点慰劳品。结果,真是万事如意,我搞到了一碗面,一支雪糕,一瓶汽水。那一刻,我被眼前的小恩小惠冲昏了头脑,这就使得老头子有机会把我弄进了他的屋子。真是个肮脏而诡谲的窝:一件翻毛羊皮大衣,一把铁锤,两张小木板床,陈设很简单。不过让我好奇的是,地上还有一堆女人用品,什么卫生巾、乳罩、内裤、劣质化妆品之类的。再看看墙上,一侧,有一个外国大屁股少女在像框里假惺惺地托着个中国瓦罐,另一侧,挂着个硕大的木制阴具,上面插着把明铮铮的藏刀。这屋还有个套间,现在,被老头打开了,通往一间小型放映室。总之,在这里,我们开始看一些猥亵的人,当然是在银幕这玩意儿上。后来,我提议要走出这间操蛋的屋子,老头却执意要留,我也没办法。可半夜里,就有情况了,老东西窸窸索索地摸上了我的床。起初还算老实,慢慢地,手便开始淫乱起来,在我的肩膀、脊背、瘦腰、屁股…… 后来,他在我的胸部迟疑了,反复摩挲数次,突然,手像条蛇哧溜滑向了我的腹股沟。呀——我叫了一声,出于自我保护,抡起胳膊照准这家伙的嘴就是一拳。老头顿作痛苦状,嚅嚅地说,你是男的啊?妈的!我歇斯底里地吼着,逼上去用我最可爱的膝盖骨顶住他的下身,恶狠狠地骂道,变态狂!随后,我穿上衣服仓皇而逃。当然,匆忙之际,我忘不了卷走他的羊皮大衣,那对我很有用。

  自此,我死也不会回到大公影院那种地方来看漂亮女孩的大腿了。

  由于我干活时心不在焉,老板决定辞退我,为此,我好不容易拿到了我所有的工钱。我决心好好地消费一下。首先,我的目标锁定了大母街的“浪子酒吧”。这是麦城里最有名的,前不久从这里还端出一窝假份俄罗斯人跳艳舞的新疆人。现在,我要说的是,我在这里遇到了不少麻烦。至少有三个嫖客从身后搂过我的腰,有五个服务生不同程度地把我错叫成小姐。为此,我不得不向他们说报歉的话。没办法,难怪影院的老头……

  对于我自身的某些生理滞呆问题,本人曾一度悲哀得要死。二十四岁了,语气仍像一个中学生,嗓音尖厉,嫩如笋芽。不过,称奇是,我的心理成熟得太快了。我总想让自己成为金钱豹那样凶狠的动物,学着用四条腿走路,并时常用鼻子漠视一切饥饿、羞辱、无知、贪婪、敲诈、折磨、专横。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更像疯子,穿彩色的衣服,或像魔鬼披绿色的长发。你可以嘲笑我的穷,甚至嘲笑我为口香糖那样的玩意儿与小商店老板干架。但是,请相信,我仅仅是一只金钱豹,来自西海固,幻想自己的财富、野蛮、稀奇和有耐力。或是一只在案板上跳华尔兹的可怜的耗子,冲着那些优雅的人,温和的人,智慧的人,神圣的人啐唾沫。可以说,我是个未上年纪的西海固人,贫穷使我没什么经验混入上流。但是,对于西海固,我怀着深深的敬意。我每回那里一次总要剔除麦城的所有痕迹,我会让自己像一个毛头小子那样回到母亲身边,嘤嘤啜泣或恣意撒娇……

  话说到这儿,春丫出场了。你想象一下,我是那样耍弄了一番这个可怜的人。嗬,这个寒素人家的婊子,的确名符其实。情况是这样的,那些穿黑色披风的婊子们像蘑菇样从我周身冒出时,我只点了春丫。这姑娘素静、白晰,像毛乌素沙漠里的光影,眩目、神秘。那晚,我带着春丫在一个包厢里,而这女孩却始终在默默抽泣。我索然无味了,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什么也没想,把一杯啤酒从脸上浇下来,闹着玩。然而,当我看到她那可爱的泪珠儿从美丽的眼睫毛下滚落出来时,我马上意识到应该去安慰她。我试图与她交谈,并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躲开老板娘将她带出去。有可能的话,最好据为己有。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出来的时候,我猛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愚蠢而痛苦的事。我陪她散步,心情很复杂。当我搂着她吻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至少是她的半个哥哥。我想,应该尽快甩掉她。不过这女孩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嘴巴,有点像某个明星,很性感,尤其开口说话的样子,简直要把人给美死。但是那晚,我还是将春丫带回了我的麦田。第二天一大早,趁她未醒,我立马卷起所有的家当,逃了。

  3

  “所有的你都是同一个你

  我难以分辩

  谁是你 谁是真正的你”

  我在另外一块荒废的麦田里再次安家了。我整天骑着一辆从阴沟里捡来的自行车在街上游荡。玩彩票,打麻将,看女孩子的大腿,这是我的必修课。

  说来有一天,我又瞅见了“大胡子”和那个老板娘。他们正在接受一名漂亮女记者的采访。我一看就来气,想冲过人群撕开这对狗男女伪善的面皮,但是面前这堵骚动的人墙,妈的,死死地将我拦在了外面……

  此后,我一直在美容院前后踽踽独行,饲机一次报复的机会。有动静,就十分警觉。有几次,我看到好几个人鼻青脸肿地从门口滚了出来。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并将预备好的杀猪刀悄悄地藏在了身后。就这样,一连好多天,我都干着盯梢这馊悖事儿。渐渐地,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某一个时刻,我看到“大胡子”和老板娘扮演了各类角色,他们出出进进,或勾肩搭背装情侣,或佝偻而行扮老者,或相互打着照面且恰如其分地露出惊讶的神色并夸张地寒暄起来。一时间,我竟无法认准他们谁是谁了,甚至,至少有五次将他们招徕的顾客错当成了他们卑伪的化身。

  我大约坚持了一个星期,终于,看到了一场更好的戏。有一天清早,一位老头儿站在美容院门口,真是令人兴奋,此人正是大公影院的那个老色鬼。那天,老板娘始终往下挤着眼泪,而“大胡子”则指着老色鬼破口大骂,以至发展到大打出手,完了,就背着个类似于画板那样的玩意儿气呼呼地走了。走了后,我所看到的情景是:老板娘与老色鬼面面相觑并互相用最恶毒的眼神攻击着对方。我没看完好戏,想到事情是复杂性,腿往后一拔,撤了。

  4

  “我是黄昏安放的灵床:车轮填满我耻辱的形象

  落日染红的河水如阵阵鲜血涌来”

  我生活的那里,离麦田不远处都是高高的坟墓,燃烧着落日的回光。人们把它称为烈士墓。有许多动人的传说,犹如悄悄流淌着的黄河水。我每次经过那里,总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拽我,我的身后,便是巍然屹立的贺兰山。

  现在,我将杀猪刀偷偷埋在了一块石头下,那样的话,就不至于被老天过早地惩罚。夜里,木头在火里变得饥渴。我想起了发生在白天的古怪事来。然而睡意来临时,一种寒彻的孤独感向我袭来,犹如一种纠缠的植物,一瞬时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唯一能体恤我的,便是脚下这片土地,以及在这里沉睡着的神秘王国。它们同样被这种植物牵缠着。我迅速地回顾。如果追溯到很远,将会看到我的祖父,这个甘南腹地的货郎子,沿着那条有魅力,有希望的河来到了西海固。到处是荒灾,他为何要在这里歇脚?我不知道。

  我干油漆活挣的那点钱快要挥霍完了,现在,必须得抓紧时间找份活干。我带着极大的决心去研究每一个户外宣传栏或报纸上的招聘启示。为此,我得像一只迷失的小动物那样奔突在大街小巷。我的野心在向四下里蔓延,像一种无根的烟气。在我看来,这个城市本身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所有的人都要拼命在里面以搏得一个祖坟冒青烟的死。然而时至今日,我仍是这坟墓里的一个混蛋玩意儿,我无法成为足够体面中的一员。

  还好,由于某种原因,我将一个陌生人带回我的住所,如果可能的话,我将破费一次请他吃饭。我是说,他对海子――这位痴痴地坐在麦田里写诗的人报有极大的热情,这一点是致命的,它吸引了我。当然,作为回报,他给我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工作。这工作之所以不错,主要是由于有大量的美女可以把你当星球围着转。在这里,我可以称得上是帅哥。我的主要职务是开那个进口的混账叉车。我时常像一位长者那样从美女身边电闪而过,礼貌地中肯地朝她们点头,微笑,招手。针对个别的,还可以施舍我热烫的飞吻。我的兴奋达到了历史最高点。大量的顾客蜂拥而来,一边挑选商品,一边欣赏我叉货表演。董事长老太太和她的总经理儿子也闻讯赶来观摩了。不久,我的工资提升了,有人还异想天开地见议为我解决食宿。

  就这样,水到渠成,我终于将一位美女骗到手了。说来还真是费了一些周折,我追她,她就是不理我。最终,有一天下班后,我走在前面,和那美女保持一段距离。这种距离足以使我用保护她的、遥远的、未经语言表达的爱先把她围起来。然后,我凑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喝酒去或去人民广场踢踺子打羽毛球什么的,反正,那是个抽象得要死的手势。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在一家酒馆喝了足够多的酒,且吞并了一只老土鸡。完了,便开始假装由于太在乎她而悲切地哭。不久,真如我所愿,这女孩言谈之中流露出了陪我回家的意思。我心里大喜。那晚,归根结底,又在我的麦田里,我把她玩了。

  5

  “我坐在温热的地上

  陪伴粮食和水”

  我说过的,我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现在,我正着手写一部长诗。这个想法是前几天从那墓地归来时冒出的。夕阳下,这个季节里一切都在闷闷地燃烧,包括一些支零破碎的东西。我整天踩上那些干燥的野蒿,观察老鹰练习一种猛扑的手法。有时候我还能看见一只老鼠,或是一条蛇在那星星悬挂的地方,近似一种宗教般的寂静。感觉好极了,大自然的风琴在呜呜作响。现在,我像一只鸟儿样自由,手执着笔,面朝麦田。雪片样的诗句啊!正施惠于我的麦田。

  然而有一天早晨,没有丝毫的前兆,我醒过来,发现春丫坐在我的旁边。坐在她旁边的,是一只讨人好的小狗。我吃了一惊,似乎瞥见了一轮惨痛的落日。你,你怎么会来到这儿,我问。可春丫一句话不说,看起来像是在酝酿着一些类似于癫痫病那样的东西。此刻,时间像个背着石头走路的小偷,用脚后跟擦着麦田,没有激情,没有贪欲,没有对手,唯一的,给我以恐惧和忧虑。好几次,我有种幻觉,从羊皮大衣里跳出来,似乎要倒向某一个方向。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现在,我像一个浑身附了鬼火的巨兽冲了过去,抱住春丫。你跑来干么?我大吼起来。顿时,春丫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突然,她哭了,并即刻走动起来,像只受了欺负的母鸡。她说,我明天去做人流,你能陪我去吗?我说,凭什么?她惨然不语,低下了头。我接着说,是哪个王八蛋下的种,你就去找谁!春丫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她悲哀地叼起了香烟,那烟圈散开来,使她升腾、镇静,就像空中的大鸟栖息到某个足以令人骇然的高度。现在,我觉得她是多么地可怜了,因为我的确瞅见她的下腹微鼓着,显然是个被人操起的包袱。好吧,我说,我陪你去!说完,便掉头倒进了羊皮大衣。春丫呜咽着扑进了我的怀里……

  晚上,我们在荒地里就餐,在我看来,就我们两人。可春丫却不这么认为。我们从麦田里弄来了一些野菜,就着春丫带来的烧肠吃。如果有酒的话,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吃完后,春丫便拿出一幅油画来。那画上有一个女人,一只狗,背景是黄橙橙的麦子。这画上的人是我,春丫情不自禁地说。什么?我十分惊诧,几乎要跳起来,遂向那画摸去。这是一位在麦城很有名的画家的作品,春丫神采飞扬地说。不过我还是看出了她的哀怨,心想,她的背后一定有故事。这不,临睡前,她给我讲了。

  6

  “我的双脚在你之中

  就像火走在柴中”

  要说春丫是大学生,还真像那么回事。这女子气质好,对艺术有鉴赏力。不过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然也是西海固人,甚至从她的言谈中,我似乎觉得她就是十多年前被我在阴沟里玩过的那个大嘴丫头片子。

  嘿,春丫,的确和我同乡,依据是,我主动索要了她的身份证。她两年前从大学毕业,后来,干过多种活。去歌厅坐台还是不久的事情,说来倒有原由。从小对艺术有着特殊的敏感,这使得她在一次机会中做了回模特。为此,她献了身。这话有两说,一说,为艺术,二说,她让人给睡了。睡她的人叫胡非子,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大胡子”。这睡的事,等同于为艺术付小费,是附加上去的,是额外的,因此我不想在这方面多纠缠。我要说的是,春丫在大学四年级的某一天。

  这天,春丫在校园里走着,她像毛乌素沙漠里的一团眩晕的光影,灼伤了众多的男生。不过春丫在想事儿,比如,那个东北大款的钱还是送给人家吧?就这样,她撞见了胡非子。第一次瞧见胡非子,春丫就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要化了。在她看来,胡非子就是凡高笔下的一棵向日葵。说来真是有趣,春丫竟然喊住了胡非子。胡非子说,姑娘,有事吗?春丫支吾道,能摸摸你那东西吗?什么东西?胡非子一惊,首先想到了他的裆部。你那背上的板,春丫用手一指,那最后的“板”字一脱口,脸就刷地红透了……

  那天,胡非子的板,当然是背上的画板,被春丫摸了。然而不久,春丫的板,却被胡非子给摸了。

  事情是这样的,胡非子首先约春丫散步、吃饭,后来就带她去酒吧、夜总会,再后来,他们就双双飞到了城外的麦田里。那时候,麦子长势很好,从贺兰山口吹来的阴风,掀起阵阵麦浪。春丫和胡非子就在那浪花里“摸板”。事后,春丫边系扣子边说,你画我吧!于是,胡非子就画了,很快,春丫便上了油布。还有一条狗,那是胡非子臆想上去的。此后,他们就经常在那一带出没,像两条白花花的蛇,在麦田里纠缠、嘶咬……

  然而不久,他们的关系就“崩了”。首先,春丫发现了胡非子的种种劣迹。兜售假证、走私文物、贩卖毒品、敲诈勒索,样样都是走钢丝掉脑袋的事。至于眠花宿柳,那就更别提了。但是最令春丫伤心的,还是关乎那油画的事。春丫曾提议胡非子将这幅画送到国外参展,没准能一举成名。可胡非子不这么认为,他到处给人宣称:艺术是个人的事,不必张扬。万般无奈之下,春丫只好暂别胡非子。大约就那个时候,她将油画偷偷带了出来,悄悄地弄往毛里求斯。

  7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夜里提灯回家 泪流满面

  一切死于中途”

  有一段冬天的日子,我被搞得迟钝不堪,首先,在我和那位花大力气勾引来的美女跳舞的时候,我得到了确凿的消息,春丫又准备着堕一次胎。这次,不再是胡非子的了。我有一种成就感、恐惧感,这使得我他妈的踩上那女子的脚至少不下十八次,我们的舞步就那样被搅乱了。我想起了我那麦田里的小棚舍:一只火盆被裹在一种无知与抽象的寒气中,床板上躺着脸色煞白的春丫,而床的另一头,那件羊皮大衣像犯了错似地倦缩在一边……

  那天从舞厅出来,我顿然觉得眼前无比的透亮,看到城市里的一切都在进化、跌落以求得一次虚妄无助的高潮。若真要说这座城市是完美的,那么,梦的一切错乱芜杂的逻辑和癌菌样滋长的死亡之组合,便是这种美。我想,面对麦城到底能不能做出有效的判断?很难说。事实上,我这辈子注定是一无所成了,可一旦走进这麦田,想法就纯粹起来。其实,我一直设法让春丫将肚子里的胎儿保下来,然而事情还是叉向了另一个方向。不用说,春丫本人早已下了决心。我明白,按照春丫的逻辑,她准没救了。结果那天,春丫很晚很晚才从医院那种屠宰场回来。我第一眼瞥见的就是她的下腹——一种近似戏谑的空洞。不过我还是安慰了她,即便我的心里不是滋味。这是没办法的。假如说春丫能为胡非子打八次胎,那么为我他妈的打这么可怜的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一点上,我几乎狗屁不如。

  然而有一天,我亲睹了一次死亡,它竟然让我顿然醒悟。实际上,春丫的确已无药可救了,自从她为我打完最后一次胎后,不止一次地大出血。即便如此,她仍以惊人的耐力给我讲胡非子,并时常翻出那幅油画来。为此,我不得不忍受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言语压力。

  那天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正当她死过去的时候,我见她的胳膊在虚空中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我就体贴地弯腰对她说,春丫,你说什么?而春丫,这个可怜的女子做了最后的努力,她吃力地抬起身子,指着油画,眼睛睁得像一对铜铃,说麦子……麦子……

  最终,春丫没熬过那个冬天就走了。我用石头为她建造了一座美丽的坟墓,就在那片麦田里。我已很难保证它在不久的将来被挖掘机之类的东西抓走。

  春天来了,阳光暧烘烘的。有一天早晨醒来,我脑袋一阵锥刺般的剧疼。我想,我得搬进城里住了。我勾引到手的那个美女为我安置好了一切。现在我告诉你,她名叫秀女。

  在城里过,工作之余除了和秀女消闲外,我还时常写那长诗,我得将它打造成中国诗坛里的万里长城。当然了,我得冲几个文学圈里的哥们儿放出这样的口风,他们是我在混歌厅时认识的。不过在这个春天里,我已很少去那些是非场所了。我始终甩不掉春丫的影子,以及有关麦田里的日子。更多的时候,我被某种东西牵引着,有好几次在梦中,还听见春丫在喊麦子……

  说来真是悲哀,我哥哥不久前死在了地头,他在挖水窖的时候被地下冒出的“黑水”吞噬了。几十丈深哪,通向永远的黑暗,就那么一瞬间,庄里人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母亲昏倒在了井口,第二天醒来便哭着为我哥就地堆了个坟头。我父亲是事发后才回来的。回来的他在我哥的坟上转了一圈,又背着手走了,同时,还卷走了政府捐来的一笔抚恤金……听说,我哥哥死的头一天还在队长家吹牛。

  8

  “收割季节

  麦浪和月光

  洗着快镰刀”

  目前,我正在做一些清理工作,那些记忆中的凄苦、狂喜、淫乱,我想把它们吸收一部分,归类一部分,再用刀子剔除一部分,剩下的,就给它垫上盐块……

  说来有一天,我低着头提着鱼具从宝沙湖回来。经过大公街时,事实上,恰恰是我一不小心抬头才看见一帮警察将“大胡子”抓走了。案发现场就在大公影院:有人像条烂虫躺在地上,尸体闪着紫色的血光。出人命啦,有人悄声嘀咕着。我竖起耳朵,试图取得更多的信息。一无所获。那么这事就此打住吧。现在,我要说的是在一个星期五的黄昏,我看望了胡非子。我是和一位西海固的诗人朋友同去的,他是看望他那犯了盗窃罪的表兄,反正,我们都有事可做。

  见到胡非子,我说,你杀死了你父亲?他说,他是罪有应得。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春丫已死了?不知道,他冷冷地回道。我有点来气,要是以往,准会隔着栅栏给他一拳。沉默片刻。突然,胡非子抱头痛哭起来,说他对不起春丫,他他妈的禽兽不如……等他镇定下来,我又问,春丫在歌厅坐台你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他说,她偷偷地离开了我,并拿走了油画。后来,电视台的一位漂亮女记者来找,才知道我获奖了。他接着说,其实谁不想出名!我他妈的做梦都想。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要去歌厅?我接着问。他说,哦,春丫临走时给我留了张纸条,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挣钱什么的,唉,我他妈的真是糊涂!最后我问,你认识我吗?不认识,他态度木然,我谁不认识,老子只认钱!听他这话,我就有点不满,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且慢。首先,两年过去了,岁月或多或少地在我身上留下了些许陌生的东西,其次,我的生理状态有了很大的变化,再次,我早已不留古怪发型不穿古怪衣服了,所以,现在从任何一个角度去审视我,都能对得起“男人”这个词儿。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用我们那里的话讲就是这娃娃的心术正了。

  这时,警察同志不高兴了。你好像是个侦探或警察似的,比我们都日能!警察用鄙视的口气说着朝这边走来。无疑,这是一道逐客令,看来不走是不行了。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诗人很伤感。那也没办法,我只能表示同情或理解。我们那里人犯事,就是因为穷。穷决定了一切,穷就是混账老天爷,它有权可以下雨也可以不下雨。然而更多的时候,它就是不下雨。

  9

  “红色的手鼓在半夜

  突然敲响”

  在胡非子这事上,我是做了一番侦察的。首先,我得搞清这死者的来历。这很重要,何况我已听出了这人在这事上的重要性。为此,我约了一个人,秀女的爷爷,一个老电影工作者。他给我提供了一段有关死者的故事。老人告诉我,这死者名叫胡丰子,瞧见他那条瘸腿了吗,踩空了的,腾地一声,掉下山崖就成那样了。我更惊讶了,问为什么踩空?老人笑了,说,告诉你,我是个知青,文化大革命时参加了红卫兵!那你是怎么认识胡丰子的,我问。这你就更不知道啦!老人得意地说。我明白,像这等老人,诉过去的苦是他们晚年生活的一大享受。老人告诉我:我和老胡是中学同学,后来又在同一个放映队,1967年一起参加了红卫兵大串连。当时,我们的队伍行至甘肃秦安县的莲花城,发生了一起著名的“红色流氓”事件。也就是说,胡丰子被确认的主要罪行是:投宿在一农民家中,摸了一位小媳妇的奶子。当时的情景众说不一,有人说胡丰子并没有直接去摸奶子,只是向那妇女讨奶水润眼,因为他正害眼病。可是在当时看来,这事的确严重,有可能的话,还会执行公开枪毙。我们呢,也为队伍里出现这样的败类而恼羞不已,但经过协商,当地政府还是同意我们将胡非子押回本地批判。又上路了。然而事实上,正当我们翻越子午岭的时候,胡非子突然掉进了山崖。你想想,子午岭可是一个方圆百里的原始森林。高大挺拔的松树、柏树叠翠千丈遮阴蔽日,直冲云霄傲视蓝天;地面杂草繁密,荆棘竟生,溪水潺潺,叶丛滴翠。这儿几乎是一个完全密封的世界。所以,就算是摔死在这里恐怕连尸首也捡不回来,如此一来,就更不好交差了。结果,徒劳,回去后这事早就传开了,所有的焦点从“奶子”上收回而集中在了胡非子的神秘失踪上。上级下令,一定要将胡非子抓获归案,那怕找回的是僵尸也行。但是,胡非子就此杳无音讯了,就这样,足足二十年,一直到1989年,我才听到了胡的消息。反正,当初他为何大难未死,以至后来如何躲过地毯式的搜捕,这我不知道,他本人也从未就此开过口。我得到的消息仅仅是,胡丰子在蒙古草原上拄着拐杖放羊。后来,改革开放,狗日的像一条暗河里的鱼又游到了麦城……

  那天,我们是在中山公园的一条石凳上进行了这番谈话。还有秀女,小鸟样始终偎在我身边。那天,老人看我们的眼神很宽容,这使我很开心。

  10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有一天黄昏,风雨正猛,我在经历了一次脑袋的刺疼之后,推开门径自走出了屋子。我所在的这条街处于闹市区,人流像荒败的乱草。我冒着被雨淋透的危险向附近的一个菜市场走去。还好,一切看上去令人陶醉,人们正津津有味地讨价还价。说真的,我从未走进这等地方,今天,我开始学着跟每一个小商贩握手,吹着清亮的口哨,帮他们吆喝……日子就这样从商业硝烟与工业废气中飘过。以往我时常感觉饥饿、孤独,现在呢,已习惯了在承天寺那样的地方观望旋转的秋天。在这里,看不到西海固的炊烟,以及那些滚动着火球的麦田。或许,这时母亲正站在一片向日葵前,而我的爷爷则佝偻着身子,从这个地头迈到另一个地头。

  每隔一段时间,我要去游乐园,我不是孩子,却比婴儿更弱智。在那种空中操蛋的车上让自己的灵魂摔成碎片,将是我的最大快乐。说来真是有趣,有一次我竟然在那玩意儿上睡着了,嘿,那样子真像一位庄稼汉。等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夜色下的整个城市里堆满了钢筋混凝土,那些坐台小姐开始在每一个气泡中寻找食料。

  当再次登上承天寺观望整个旋转的秋天时,我得到消息,胡非子疯了。法律说了,不可能毙掉一个疯掉的人,所以胡非子被送往一个偏远地方。这就使得胡非子杀人案更显迷离了。你想想,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破鞋样爱煽惑的嘴,他们的娓娓陈述简直就是疯马在撒尿。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基因变异”。也就是说胡家三人不顾亲缘争名夺利,父子大打出手,或者是父亲臭名昭著,母子不想与其同流合污,或者是母子狼狈为奸,老子欲想参与其中,却遭到了义正严词的拒绝。其实,并非所有的话都是马尿,有一个人的话倒让我费着劲琢磨了好半天。那一刻,我挤在公共汽车的人缝里,手里把玩着一串镀金假项链,心里正盘算着如何送给秀女。然而,这个戴墨镜的人说,那案件如果站在阴沟的角度去审视的话,那么,他们三人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种狗咬狗的恶性循环。多美妙的结论,这让我即刻想到了我们卖场冷柜里那些包装精美却臭烘烘的火腿。

  11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零乱的骨头

  我想起了西海固的母亲,这个可怜的富家女子,凭她有限的智力,根本无法理解我父亲脸上流露出的宁静、清澈的欢乐。这种欢乐一旦在他的煤矿上荡开,即便是钢筋混凝土也是受不住的。我父亲跟女孩子套近乎是有一招的,现在,时过境迁,他已成长为一名调情高手了,这使得他从衣兜里掏钱接济我母亲时显得极为吝啬。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算不得高手,我曾告诉他,空手套白狼才是真功夫。我们俩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可以这样说。

  我哥哥的死算不得为公捐躯,但是政府每年要送来一笔抚恤金。每当这个时刻,我母亲要悲伤一次。悲伤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我父亲定然将这笔钱不定期地卷走的。

  我家的地不多,全种麦子。麦子意味着白面,意味着命根子。我哥哥就躺在麦田头,守着白面也守着命根子。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哥哥坐在麦田里,将焦黄的麦穗连头掐下并在手心里搓弄着,然后吹一口, 剩下黄錝錝的麦粒来。我们的目标是将那麦粒嚼出面筋,然后吐出并用手拉开,再吐出再拉开,如此反复。那并不是因为饿或馋,我们只模仿城里人嚼口香糖的神气样。

  现在我要说,在麦城,我似乎丧失了一切,事实上我更接近于一只软体动物而只能靠整个身体的耐力爬行。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发疯的人都已远我而去并彻底堕入了时光的虚空。最近,我时常感觉到我的脑袋像只破风箱,从外往里灌着丝丝冷气,正像某种不详的征兆。我只好辞去在卖场开叉车的职务,也算是为自己的马拉松式的求职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天早晨在我离去的时候,秀女仍在沉睡中,我没有唤醒她。我只带上了我那永远无法完成的诗稿,登上了驰向西海固的列车。列车驶出城区,穿过一块块荒废多年的麦田时,我看见了那么多的挖掘机同时待装出发,它们像一群饥饿的巨兽,伸着文明与虚妄的魔爪……我想,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见到那油画中的麦田了!

  2004年6月10是完稿 银川

  作者简介:王西平,20世纪80年代出生,曾用笔名北斗在《文学报》、《朔方》等刊物发表文学评论、诗歌、散文若干。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已有《永远的麦田》、《驴年月里的祖宗》等作品发表。现居银川,在某报社做编辑工作。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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