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故事”近期可谓是华语大热IP,最新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改编自《白蛇:缘起》,以原有人物关系打底,受到了很多好评。
目前豆瓣上已有近17万人的评价,打出了7.2的高分。
经历代传袭改编,“白娘子故事”情节不断丰富,其中有跨种族爱恋、神魔斗法、正邪对立、男欢女爱、母凭子贵、姐妹情深等元素。因此它备受戏曲、影视青睐,不断被搬上舞台和大银幕。
一部赵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在民间流传甚广,这部最为经典,也是最被民众接受的版本。
但同一母题在不同时期的改编,风貌也有所不同。
“白娘子虽为妖但贤良淑德”这一题材沉寂数年后,于近2年来再次“复辟”,展现出新动向。
上映于2019年的《白蛇·缘起》,以唐代诗人柳宗元《捕蛇者说》为由头,讲了白蛇与许仙在宋代之前的际遇。故事为白蛇增添了背后的组织,女蛇王以及一众徒弟。
白蛇与许宣的恋爱不仅受制于人妖殊途,也受阻于蛇族与人之间的仇怨。
今年7月份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是《白蛇:缘起》的续集,跳过白娘子与许仙宋代那场婚恋,已经与原故事没有太大关系。
所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个拓本故事的情节偏锋,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
从蛇蝎美人到贤妻良母白蛇故事最早的形象其实是女蛇妖害人,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赵雅芝版本那样善良。
唐代传奇《博异志》中的《李黄》篇是最早的白蛇拓本:富家子李黄在长安东市邂逅一孀居白衣女子,“绰约有绝代之色”,极尽欢爱之事后归家,身体化为一滩水,只余头颅。
家人查访,发现女子居所是一座有巨型白蛇出没的荒园。
后面还附了一则李琯的故事,他与一位白蛇化成的素衣女子稍有接触便“脑裂而卒”。
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中也有记:有妇之夫奚宣赞游西湖,遇一迷路小女孩卯奴,卯奴之母,一美貌白衣妇人见到他后便杀掉其夫,强留奚宣赞做丈夫,每隔几日便要换一个丈夫。最终奚宣赞的叔叔施法捉住妖怪,那白衣妇人是一条白蛇。
《白蛇传》的故事成型于明代冯梦龙所编《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白蛇首次有了名和姓,叫做白素贞,她的侍女小青为一条青鱼所幻化。
而我们熟知的许仙其实还不叫许仙,叫许宣。
许宣这个名字一直到民国中期,为了顺口些,才开始在文学作品中变成了许仙。
许宣是杭州城中一药铺主管,依家姐姐夫而居。
白素贞与许宣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之后许宣是非缠身,从杭州至苏州再至镇江,金山寺高僧法海将钵盂赠与许宣,令青白二妖现形,永镇雷峰塔。
后世流传白蛇故事的主要情节,都是根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而成的。
包括“雷锋塔倒、西湖水干”的诅咒预言:“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锋塔倒,白蛇出世”。
在这个故事里,白蛇显示出人性,她想与许宣结为夫妻,懂得制造同舟避雨的浪漫,有夫妻开店共谋生计的日常,但也有盗取官银等一戳即穿不了解人间烟火的情节。
此一情节在1956年日本导演丰田四郎拍的《白蛇传》(又名《白夫人的妖恋》)中有体现。日版是所有白蛇故事最接近于原著情节的。
不得不插一嘴,波叔觉得看过的所有《白蛇传》作品中,李香兰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格都是最接近白娘子的演员。
只不过,这版的许仙是个负心汉,白娘子的遭遇就显得很可怜了……
经清代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传奇》、玉山主人的中篇小说《雷峰塔奇传》,至嘉庆十四年的弹词《义妖传》后,白素贞彻底从妖妇变成了痴情女。
后世不断增添情节,有白青结伴、白蛇报恩、喝雄黄显形、盗仙草、水漫金山、白蛇产子、状元(许仕林)祭塔等。
最初的故事里都是蛇蝎美女,集诱惑与恐惧于一身。
她们是男人欲望的投射,才子们一面垂涎美色,一面又恐惧绝色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直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出现,白蛇转性,放着即将得道成仙的妖怪不做,偏要做人妇,人间走一遭爱上许宣这样的平民,出钱出力,不仅支付日常生活开支,还帮他开了一家药店。
也不管许宣怎样猜忌甚至帮人捉拿她,誓将夫妻义务进行到底。
但白蛇有欲望:“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
甚至保留着锋芒与兽性:
“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贪恋白素贞美色的许仙最终被高僧法海拯救,以更为丰富的情节与人物重申了“不要好色”的古老训诫。
再向后世发展,白蛇几乎成为田螺姑娘的升级版——人美心善、精准扶贫、无私奉献。
2006版《白蛇传》,刘涛、潘粤明主演
但这样天大的好事突然落到许仙头上总要有个原因,于是“报前世相救之恩”的情节出现;
白素贞甚至还在重重波折下生下了能中状元的儿子,母以子贵,在儿子祭塔时终得脱身。
白素贞欲望泯灭殆尽,成为贤妻良母典范,情欲被伦理取代,而人物之间的关系与故事价值倾向也发生了变化:
白蛇从许仙既爱又厌的对象成为他的队友与保护者,甚至不惜与法力高强的僧人对决;
而法海则从仗义相救的僧人,成为不通人情坏人姻缘的专制权威。
随着近代新文化的发展,白蛇愈加成为反抗封建礼教、争取爱情自由的象征。
而爱情,作为反对包办婚姻、反抗父权的利器,许多男性文人对此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高涨的情欲,高涨的个人意志令白蛇故事发生“翻天覆地”转向的是1986年李碧华的小说《青蛇》。
这次的主角就不是白娘子了,而是青蛇小青。
她以小青道行浅薄未被伦理完全驯化的视角描述了白蛇痴情的虚妄、女人在两性关系中的委曲求全,有着混沌不自觉的女性意识。
既得出“不要痴情男人”的教训,不同意“孩子必须有父亲”的人间规则,又有着男性话语中常见的姐妹龃龉反目剧情。
青白二蛇为得到“爱”争相献媚倾轧,青蛇视诱惑不到法海、性魅力不够为奇耻大辱,而过度重视性吸引力是次级性别的特征。
不同于以往文本,《青蛇》鲜明指出了许仙的懦弱、鸡贼、花心。
小青感叹“男人真是最难以相信的动物”。
她早已知晓世上凡人的秉性,冷眼旁观她们对他的痴恋争夺,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但在李碧华笔下,许仙无惧蛇妖,因为明白在妖面前,他是主,在法海面前,他成了副。这是对白蛇—许仙—法海之间权力关系的深层揭示。
难怪白素贞会怨恨法海:“他勾引他。”而小说结尾模仿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金句讲每个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许仙和法海两个男人,仍旧在性缘关系中打转,甚至一面齿冷一面又陷入新的爱欲痴缠中,最终归于一笔糊涂账。
徐克改编于1993年的电影《青蛇》是白蛇故事改编的高潮,也是广纳被观众接受的一个“大手笔”改编版本。
雨水与落花充斥着整部电影,氤氲着情色氛围。
开篇不久即是暴雨中青白二蛇护佑赤裸孕妇产子、法海在修炼心旌动摇的场景,奠定了全片“不正常”题旨。
白素贞来到人间不因报恩,只因情欲萌动寻找意中人。
徐克的《青蛇》中许仙延续懦弱少了鸡贼,贪恋红尘。
小青天真残忍,其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赤子,她对许仙的勾引,既是无处发泄的欲望与对“情”之一字的好奇,也是对白蛇倾情于他的不甘。
白蛇虽有些许不快,却始终没有决裂互害。
徐克的“百合”趣味在此片恰到好处,白素贞含泪要青蛇走,因为自己已经有了许仙的骨肉,眼波闪烁中不舍的痛楚,令人想到婚姻对女性的割裂。
而小青混沌未分的性取向与情感,则对异性恋的性缘霸权形成挑战。
结尾时,小青也曾问白蛇:“你老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吗?我们相处五百年也是情啊,你有当我是人一样看过吗?”
法海谨慎自持,却始终为欲望所纠缠。
影片开头白色长尾怪物围绕他的画面,是欲火焚身的象征。
他要小青乱他定力助他修行是全片最精彩的一场戏。
“想不到我第一个男人是你”“你输给我了”,这样暧昧的台词与瀑布流水的场景及法海下半身没在水中、青蛇抱着一条黑灰色大蛇在水中摇曳沉浮、两人最终出现高潮表情、水面沸腾水花四起的画面。
以及白蛇与许仙床戏的交叉剪辑,暗示了法海的破戒。
小青逃回家中对许仙的诱惑更像是与法海意犹未尽的延续。
破功的法海恼羞成怒想杀掉小青,蕴含“生”的性之后,紧随的是死亡杀戮。
结局白素贞水漫金山一节将反权威倾向推至顶峰。
暴雨如注一浪高过一浪,许仙身陷众僧之中,在风雨飘摇的金山寺大喊:“我迷恋红尘,我沉沦凡俗世界,我愿意!”
白蛇无暇考虑许仙是否值得,一力和法海苦战,她在水中产子击溃了法海斩妖除魔的自信。
而小青则揭穿了代表权威的法海之虚伪:“不讲信用,现在用许仙报复。说什么天理地理歪理,全是废话!”这是对个人意志、尊严以及人之生命力荡气回肠的礼赞。
徐克的《青蛇》是在开放、健康、蓬勃的时代才会出现的作品。
全片饱涨的情欲,正是人自由意志与抉择的体现,是“人之为人”的魅力,是基于本能的精神,一切礼教规则相形见绌。
这时候的白蛇故事,“人性”才是最高境界。
即便还是躲在女性背后反对父权,还是利用女性的爱情反抗礼教权威,但此时的女性角色被赋予了极大的自主性,对她们情欲的彰显是对其主体性的确认,对许仙的处理也是最决绝的一个。
最终未经尘世污染的真少女小青手刃许仙,对人间文化建构发出疑问:
“我到世上来,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真是可笑,连你们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清楚了,也许我会再来。”
《青蛇》蕴含了对人性、伦理、是非的诸多思考。
这是白蛇故事改编最出色的一部。
三从四德与作为枷锁的爱情在《白蛇·缘起》中,白蛇大部分时间处于失忆状态,搞清身份来历后,更加囿于世俗规则,要斩断情丝。
倒是许宣上蹿下跳十分积极,不惜让自己变成妖来追求爱情。
《白蛇·缘起》呈现出明显的保守爱情倾向。可能是动画电影,小白与许宣之间更多归于“纯爱”与伦理,尤其小白主体性欠缺,非常被动,不仅表现在放弃爱情上,也表现在放弃的理由上。
而小白作为师父棋子与战斗机器的悲剧感,被电影完全忽视了。
不管是小白还是执着的许宣,都不敢挑战“人妖两途”的天道,许宣令自己变成妖,不过是在认可既定秩序与规则下的妥协与转圜。
而在“白蛇故事”的流变中,许宣的光芒第一次超过了白娘子,整部电影成了异性恋男感动自我付出拯救孤苦少女的意淫。
今年5月底上映的《白蛇传·情》将这种保守主义推向新高度。
电影延续了“报恩”说,对白蛇和许仙的情感缺乏铺垫展开,只以一两个镜头带过,许仙的形象被修正不少,但故事原型决定了其懦弱与不坚定无法抹除。
较之《青蛇》,这版许仙更差劲,但白蛇还是原谅了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味付出不惜牺牲性命。
白蛇所为无法打动人,不晓得她为何放着妖怪的逍遥日子不过,非要到人间渡劫;行事扭捏,仿佛三从四德的闺秀。
待至水漫金山,无法令人感受到对强权的反抗与个人意志的彰显,只觉得生灵涂炭:白娘娘,请收了神通吧!法海的横加阻拦如同超度:她这爱恋婚姻实在不值得,色相皮囊镜花水月,回头是岸。
导演张险峰在接受媒体采访回答“是否为了符合现在的女权而去做情节改动”时说,“女权对男权的挑战,本质上是挑战男权中没有人性的部分,这是主线”。
他把“女德”作为了白蛇故事的起源和核心。
7月份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讲小青坠入修罗城,开始了逃离和找男人之旅。
她从小白凄惨的下场中得出结论,不能找没用的男人,要找就找强的,以为油腻的司马可以依靠,结果被司马在危急关头抛弃她。
她遇到蒙面男温柔以待,小青意识到强弱不是重点,关键是真心,结果蒙面男是奸细,她再次被骗。
最后蒙面男牺牲自己将她送出修罗城,小青在脱离险境之前再次沦陷,结果蒙面男就是小白转世后的某一世。
小青自始至终没有独立,她的成长之路就是“擦亮眼睛”找男人。
也与姐妹情无涉,将她送出去的那一刻,小白就是男儿身。
故事还是一个老套的女人被爱情和男人拯救的故事。想强扭成女性互相救助的情谊,又受制于异性恋性缘霸权思维,不知道除了“恋人”之外,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还有何种方式可以形成深层链接和羁绊,搞出一份“伪百合”。
纵观白蛇故事的流变,起初它带有中古时代对神秘野蛮世界的好奇与对女性厌恶恐惧与迷恋的双重色彩。
而逐渐拥有了人性的白蛇,仍旧保留着朴素的动物性,如对男色的垂涎。
此后,对黑暗异怪的好奇与白蛇身上的动物性逐渐消失,白蛇成为封建礼法所颂扬的贤妻良母典范,她也就由反面妖精成为正面主角。
而法海则成为这一故事中的大反派,戏剧冲突转变为自由恋爱与封建权威间的矛盾,这一冲突经过新文化运动得到加强,妇德与爱情达成高度统一,成为反封建思想的利器。
所以从这里加入女性视角后,白蛇故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女性的情欲、主体性得到一定程度的确认,但人与妖的“爱情”却遭到了质疑。
而新世纪初期的白蛇故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保守,抽离了情欲与个人意志,也没有朴素的兽性,全然成为伦理戏。
既不再有挑战权威父权的勇气,爱情曾经的积极意义也几乎被抽离殆尽,成为了维护现有秩序、迷惑阻碍女性成长的存在,执着地要将女权主义改造成男性话语的传统故事。
只因它融合了新时代的价值观和新时代女性的特点,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白蛇2:青蛇劫起》能大火的原因。
也不知道,今年年底上映的动画电影《白蛇传之白素贞》能不能继续为我们带来眼前一亮的剧情,且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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