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探求的“逍遥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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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伯夷、叔齐是中国千古隐逸之宗,他们对武王伐纣不满,于是“义不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最终饿死。数千年来隐逸者代不绝踪,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伯夷、叔齐的影子。但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伯夷、叔齐为何采用“不食周粟”的方式来脱离周朝统治?周朝之粟与周朝之统治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两人为什么不吃“粟”却吃“薇”?

  粟与薇的重要区别是:前者是人工种植的,后者是自然天生的。周朝以农业立国,“粟”是周朝主粮。当时适宜种植粮食的平原沃野基本都被周朝控制,在这土地上耕种的人民也就成为周朝的属民。如果吃粟的话,或者自己耕种,或者交换购买,或者接受颁赐——自己种地,就成为纳粮服役的农民;交换购买,就得被周朝管理;接受颁赐,就成为周朝的臣子。无论如何,要么为“民”、要么为“臣”,在伯夷、叔齐看来,这都无法独立于天地之间。

  薇是野菜,自然生长于山郊野外。山野是大自然的无尽藏,但对于伯夷、叔齐这样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来说,通过采薇糊口颇为困难。不过,两人能逃于首阳山以采薇为生,至少说明在伯夷、叔齐故事盛行的春秋战国时期,首阳山这样的自然山林能够独立于周围的农耕地区,人在其中栖息俯仰、自谋生计,可以不为周朝之臣,不受周朝之治。

  换句话说,在“自然”与“人为”之间有一条界限,只要逃出“人为”的领域,就可以在大自然中逍遥自适、自生自灭。人生于天地之间,就有在天地之间自由生存的天然权利,在原始本真的状态下生存。当然,统治阶级不会放任这种逋逃行为,于是极力将自然也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千方百计取消逃避统治、回归山野的合法性,《诗经·北山》就写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伯夷、叔齐的故事也逐渐变味。三国时代,蜀国学者谯周所撰《古史考》一书,其中记载了伯夷、叔齐故事的另一版本:“伯夷、叔齐者,殷之末世,孤竹君之二子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饿死。”这个故事中的“山野妇人”形象很有意思,她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得所谓君臣大义,代表着底层的朴素正义。作者通过山野妇人之口,表达了一个他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朴素道理:不仅人工种植的粮食为周朝所有,就连自然生长的野菜也归周朝所有,既然不接受周朝的统治,就不能吃周朝的野菜,也就无权再生存于天地之间。

  人生于自然,却没有在自然中生存的天然权利,面对这种现象,古人也在尽力挣扎、尽力探索。

  二

  探索者之一,就是春秋后期的鲍焦,不过他是作为失败者的典型被记住的。

  根据《韩诗外传》等文献记载,鲍焦是一位贫困的贤者。有一次,鲍焦穿着破衣烂衫,拿着畚箕在路边摘野菜,遇到孔子的学生子贡。子贡资藉豪富,辞辩过人,与鲍焦形成鲜明对比。子贡问鲍焦:“先生怎么贫困到了这种地步?”鲍焦说:“天下遗弃德教的人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到这种地步呢?我听说,世人不了解自己,自己却还不停作为,这就是错误的行为。君主不起用自己,自己却还干谒请求,这就损毁了廉正的节操。行为已经错误,廉操已经损毁,但是还不肯停下来,是因为迷惑于利益罢了。”鲍焦这番话,明里暗里讽刺孔子、子贡师徒汲汲皇皇周游列国的行为。

  子贡说:“我听说,非议这个世道的,就不应该在这世道谋取利益;认为君主不行的,就不应该踩在君主的土地上。现在您觉得君主不行,却还踩在他的国土上;您觉得世道不行,却还摘野菜以自利,这样可以吗?”鲍焦无法反驳子贡,只得“立槁于洛水之上”。子贡对鲍焦的驳诘,与山野妇人对伯夷、叔齐的问难一样,鲍焦无法解决这种生存的道义困境,偏偏又是一个极为重视伦理道义的人,于是被活活困死。

  鲍焦为什么在“洛水之上”枯槁而死?“洛水之上”也有文献写作“洛滨”,也就是洛水的河边,河滨是水流与土地的交界地带,是“王土”的边缘。鲍焦想逃离“王土”,于是来到洛滨,再向前一步就将赴水而死,后退一步就是“王土”,他进退不得,只能困死在水边。如果将“洛水之上”理解为洛水的桥上,则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不着水,是“王土”之外的一个特殊空间。但仅仅立于桥上,是无法获取衣食、谋为生计的。

  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林作为自然空间,是隐者最后的栖息之地。相比之下,在子贡、鲍焦的观念中,一切自然空间都成了“王土”,隐者只能在“洛水之上”这个边缘地带进退不得。鲍焦正是被困在“王土”的君臣伦理困境之中,成为探索隐者生存空间的失败者。

  三

  鲍焦失败了,但另一个人成功了,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河上公。

  根据葛洪《神仙传》记载,西汉初年有一位奇人,在黄河边搭了一个草庵子,时常诵读老子《道德经》,人们称他为“河上公”,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汉初盛行黄老之学,汉文帝也喜好老子之道,但经文中有几处疑惑难以索解。有人向文帝推荐河上公,文帝就派人去黄河边请教,河上公说:“道、德是很尊贵的,要问就亲自来问。”

  文帝于是来到河边拜访,河上公在庵子里不出来。汉文帝引用《诗经》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道德经》的“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来说明皇帝的尊贵地位,觉得河上公就算是有道之人,也是自己的臣民,应该听从自己的命令。没过多久,河上公坐着拍手一跃,缓缓升到半空中,距离地面有一百多尺,停在空中不动,低头朝下说道:“余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之有焉?君宜能令余富贵贫贱乎?”文帝这才知道河上公是神仙,赶紧下车伏地跪拜道歉,恭恭敬敬地向河上公请教。河上公给文帝两卷素书《老子道德章句》,说道:“熟研究之,所疑自解。余著此经以来,千七百余年,凡传三人,连子四矣,勿示非人!”

  在这个故事中,汉文帝站在皇帝的立场,认为天下所有人都是自己的臣民,河上公的应对之策是凭借超自然的神力跳出天、地、人三界,处于一切秩序之外,这是真正的边缘地带,也是真正的逍遥之境。当然,河上公是神仙,所以能在半空悬浮,如果他是一介凡人,想要逃离“王土”就万万不可能了。

  四

  从伯夷、叔齐到鲍焦,再到河上公,可以看出隐士的生存空间日益紧缩,以至于一切自然空间都是“王土”,山林湖泽、草木鸟兽等一切自然资源也都归“王土”所有。

  但是,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古人从未停止探索自由生存的空间。既然凡人不能脱离“王土”,那就努力成为神仙。战国秦汉以来,修仙之术大行其道。皇帝修仙是想长生不老,士人也多有热衷入山修炼者,这是为了追求成仙后的自由境界。

  《庄子》写道:“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从物理上来说,山林亦是“王土”,人不管在何处生活都无法逃离;从伦理上来说,父子之恩、君臣之义是无所不在的,人生在世也无法逃离这些伦理关系的羁绊。历代隐者为了给自己寻求心理空间,经历了漫长复杂的挣扎和徘徊,一直在探求逍遥之道。

  古人找到的一种“逍遥之道”,便是由“向外”转为“向内”,追求内心的高洁和自由。古人的探索过程产生了大量与归隐相关的作品,这些作品赋予归隐更多审美层面的价值。魏晋以来,许多文士通过诗歌表达自己的内心志向,像阮籍的咏怀诗、谢灵运的山水诗、陶渊明的饮酒诗、郭璞的游仙诗、王维的山水诗等,都达到了内心的归隐和逍遥之境,千百年来余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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