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马伯庸:作家做编剧,一定要“放得下、退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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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9日,改编自马伯庸历史纪实作品的古装剧《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迎来大结局,豆瓣获评7.9分。这也是马伯庸首次在自己作品的影视改编中担任编剧。

  《显微镜下的大明》讲述的是六个深藏于故纸堆中的明代基层政治事件。这六个事件聚焦于一府一县乃至一村之内,记录的是最底层平民的真实政治生活:如何抗争税收、如何兴起诉讼、如何与官府周旋博弈……古装剧《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恰改编自《显微镜下的大明》中的第一篇《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

  一开始马伯庸也没想到要做编剧,只是给编剧讲讲书的内容,但渐渐发现这次要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单是要从无到有新起一个故事,同时也要把丝绢案整个事件的精髓保留下来,于是干脆自己先“试试看”。

  “开玩笑地说,他们能让我把这个戏写完,同时把它上线播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剧播后,看到观众讨论很热烈,剧的热度也很高,我觉得算是幸不辱命。”

  2月20日,马伯庸就自己的编剧“首秀”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他用了“放得下、退得出”六个字。“放得下”,是指放下自己作为作家的表达欲望;“退得出”,是指习惯了镜头语言对于文学语言来说也有风险。

  眼下他又开始在微博上连载新的小说,有关一个小人物在汉代的美食故事。这种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以及小人物的执着,总是最让他心动。

  马伯庸

  澎湃新闻:《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是你的编剧首秀,这个经历好玩吗?

  马伯庸:我写完剧本之后,对于编剧的尊重和敬畏更深了一层。因为我发现这件事情非常难。并不是说你会写小说了就一定能当编剧,也并不是说你会讲故事了,做编剧就能写出来。实际上从故事到剧本之间,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真正的编剧,要考虑的事情也不仅仅只是故事本身,他还要考虑演员的状态,考虑到拍摄时候的东西,他要把所有这些事情都考虑清楚,写成一个能够让后续的这些加工环节能够发挥出功能,能够让这些演员有足够好的平台去表现出来,编剧的责任非常重大。

  一直以来我都是把影视剧的镜头技法放到小说中去,所以很多人会问我,“是不是为了方便以后影视化改编,才把小说写得特别有画面感?”我想说这是两码事,画面感归画面感,这是我从影视剧里学来的,但是不代表它就是剧本。你写得再有画面感,到了剧本阶段你还是会把这一切推翻重来。因此,作家既要能够从影视作品中汲取经验,也要能退得出来,不能完全被影视所束缚住。

  澎湃新闻:原著《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本身就是纯粹的历史纪实作品,所以这次做编剧会不会反而有了一种类似于小说创作的,或者说是“虚构”的感觉?

  马伯庸:在最初启动《显微镜下的大明》这个项目时,我是感到略微诧异的。原作里是大量的会议记录和辩论过程,没有我们熟知的起承转合这种戏剧性结构。如果只是单纯拍那些,还不如拍个纪录片算了。所以后来我们就在想,怎么把这些内容转成一种可视化、可听的东西。这很难。不光是我,包括导演、演员,还有音乐、灯光等各个部门都是群策群力,尽量让这个过程变得生动有趣。

  比如说丝绢案里最核心的一个点,就是这个丝绢税应该怎么分配,它的矛盾在哪?这个东西要讲清楚,至少得两页纸。但是观众不可能有耐心听你讲半个小时这个数字怎么算出来的,也不可能通过那么短的时间就能够理解这个事情。所以我们设计了一个细节,就是主角给县里的这些官员讲,给县里老百姓讲,包括给丰宝玉丰碧玉讲,他们也听不懂。那主角逼得没办法,就在墙上画了一个示意图,就有点像现在写ppt一样。那么就通过这么一个镜头,就是把这种听觉讲解给它变成了一个视觉呈现。这个对于观众,至少说你如果愿意定格看的话,你是能够理解这个事,你不定格看一闪而过,也不影响这个剧情的推进。

  澎湃新闻:我发现剧版丝绢案和书版丝绢案还是存在很多不同,比如剧版为学霸主人公增添了很多人物背景和相关人物,仁华县(书中歙县)和金安府(书中徽州府)对丝绢案的态度也与书中相反,这些改动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马伯庸:当时创作剧本时最大的困难就是戏剧性。史料记录下来的是丝绢案这件事,但影视剧需要一个故事。主角是帅家默,程仁清这些人,那么他们的命运是怎么样,有什么样的动机,包括当地的这些县官,每一个县官是什么样的一个心态,我们都需要重新思考,把这些人梳理起来,抓住他们的典型,然后组织成故事。

  但另一方面,在考虑戏剧性的同时,我还希望能保留一些真实的质感。这个真实,不是指历史上这件事情真实发生过,因为这不是一个纪录片,影视剧要讲故事嘛,肯定是要有杜撰的部分。我追求的真实质感是人物的行为能符合当时的社会逻辑,换句话说,我希望能够达到的一个效果就是。啊,这件事情可能没有在当时发生过,但是它有可能发生。这个人没有做过这件事,但是他真干得出来。符合这个逻辑,那么这个故事才能够成立,才能够让人信服。

  我自己感觉,作家做编剧,一定要做到“放得下、退得出”。“放得下”,是指你一定要放下自己作为小说作家的表达欲望。因为小说是一个人写,是孤军奋战,作家只要一台电脑,然后把门关好,之后自己写,把自己脑海中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就行。但是电视剧是集体作业,剧本它只是一个大工业中的一环,后面还有导演、表演、剪辑、特效、录音等一系列工作环节,所以这时候你就不能过于坚持个人的东西,甚至有时候还需要你做出妥协。

  然后是“退得出”。我觉得作家做编剧会有一个风险:你当惯了编剧之后,再回过头当作家,搞不好就回不来了。习惯了镜头语言对于文学语言来说,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

  澎湃新闻:《显微镜下的大明》中的其他五个事件会有影视改编吗?

  马伯庸:后面《显微镜下的大明》其余五个故事也会继续开发,会有更多优秀的创作者来合作完整作品的影视化,“丝绢案”算是我作为编剧为系列作品打了一个样。期待有更多更优质的艺术作品,展现给每一位观众。

  澎湃新闻:很多人对学术的第一印象就是深奥、枯燥、“与我无关”,但如果采用好玩的讲述方式,大众的接受程度也会高很多。你觉得学术和大众之间存在一种理想的关系吗?如果存在,我们怎么实现它?

  马伯庸:就我自己而言,我希望能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我有两个能力,第一,是能看进枯燥的历史文献;第二,是我能从文献中发现好玩、读者感兴趣的点子,通过接地气的方式将学术研究讲给大家听,让人们了解历史研究学者工作的价值。可以说,如果没有研究员提供的资料,我的作品就不会有这么多史实。

  很多人都对历史有兴趣,但是又不太能够去阅读那些枯燥的学术论文。那我的责任其实就是当好桥梁,把学者专业深奥但是很有价值的学术成果转化出来,变成一个好听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让他们对历史学界的这些研究成果有一个认识,对中国历史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作品中了解古代普通人的生活规则、道德习惯等,越是了解的多,越能珍惜现如今的生活,尊重五湖四海不同的生活习惯,从而开阔眼界,做到换位思考,避免故步自封。

  澎湃新闻:之后你是否还想创作其他历史纪实作品,通过小的细节去看整个社会生态?

  马伯庸:我现在在微博连载一个小说,很短,是我当时去广州南越王博物馆得来的灵感,一个汉代的美食故事,是讲一个小人物,因为好吃,对美食的执着,最后影响改变了整个天下格局的故事。

  这种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以及小人物的执着,是最让我感动,也让我心动的。英雄人物可以引领潮流,但是最终的推动力还是这些普通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历史上关于普通人的记载非常少,绝大部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诉求、他们的经历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都是一些上层人物的传记,他们的生活。所以我现在一直坚持的一个创作原则就是,希望能够写出一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状态。

  小人物是蝼蚁,对时代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如果千千万万的小人物汇聚在一起,便会成为时代潮流。我现在喜欢看的,也是各种关乎底层人喜怒哀乐的书,从底层发力向上发扬,深入到最深处去弄清楚原初的驱动力,看底层人们的生活如何影响到大时代。

  澎湃新闻:无论你的虚构还是非虚构,“以小见大”都是你的写作方法,也是你的文学追求?

  马伯庸:一直以来我有一个很强烈的、坚定的史观:所有的历史都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这些人民群众单一个体是无力的,也很容易被历史长河湮灭掉他们的声音。但是当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聚合到一块,他们形成的需求,就是所谓的时代之潮。那些英雄人物则是顺应这个潮流站在潮头而已。所以说白了,我想弄清楚一滴水的流向,我就会知道长江是往哪去的。

  我这几年越来越把兴致放在这些事务性内容,写小人物干活。干活的人是最难的,所以我很有兴趣探讨这些人怎么干活,干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说白了,我们都是社畜,我们现在碰到的一些问题,古代人也有这样的困惑和麻烦,那我们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该以怎样的哲学观去理解?

  我们原来看待历史,只关心谁是名将,谁是名相,哪个皇帝是贤良的或者昏庸的?现在我们通过经济的眼光、基层的眼光看历史,通过一个老百姓能不能保住自己家田地的事来看一个王朝的兴衰,来看一段时代的变迁,这是我觉得值得现代人去分析、去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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