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初唐诗坛有“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
他们几个就像本世纪初出演《流星花园》的F4,在当时也是红得发紫,粉丝遍地。
几位才华横溢,个性也强。除了不鸟高官同道,还经常互怼。
尤其老二杨炯,对老大王勃一百个不服:“愧在卢前,耻在王后”。
老三卢照邻相对还是随和些,总说自己“喜居王后,耻在骆前”。
今儿个咱们就唠唠这老三。
卢照邻生于636年,当时正值贞观盛世。
他家是幽州范阳(今河北省涿州)的一个名门望族。
出身好又赶上盛世,按旧时的说法,命不错。
他小时候非常好学上进,十几岁就自己到处寻访高人、拜师学艺。
“累茧重砥,千里不辞于劳苦”。
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个远大的目标:
“虞、李、岑、许之俦,以文章进;王、魏、来、褚之辈,以才术显;咸能起自布衣,蔚为卿相。”
说白了,就是要入仕当官,还要当大官,干大事。
18岁那年,他就中了进士。
而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邓王李元裕(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七子,时任皇帝李治的叔叔)。
邓王招他进府做了“典签”,掌管文书资料,偶尔参谋一二。邓王很看好他,经常在朋友面前夸他说:“这是我的司马相如!”
卢照邻在那儿待着感觉也挺爽。一是活儿少待遇高,二是邓王家书多。
他天天钻在书堆里,像掉进谷仓里的老鼠般如饥似渴地大啃特啃,太过瘾了!
20岁时,卢照邻的名字已经在圈里热得烫手了。
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梦想。
过了5、6年,他离开邓府,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追寻自己的梦想。
然而,梦想还没影,大祸却临头。
一天晚上,几个官差破门而入,不由分说把他五花大绑抓走扔进了大牢。
后来,他的亲朋好友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是他的一首诗触犯了某位神秘大人物。
那首诗叫《长安古意》。
那时一首七言律诗,很长,是卢照邻的代表作,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震动了当时的诗坛。
现代大诗人闻一多先生曾在《宫体诗的自赎》里评价说:“在窒息的阴霾中,虚空而疲倦,忽然一阵霹雳,接着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
明朝著名学者胡应麟在《诗薮》说:“垂拱四子,一变而精华浏亮,抑扬起伏,悉协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七言长体,极于此矣。”
就是这首极好的诗作差点儿要了卢照邻的命。
因为其中有这么几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武则天的侄儿梁王殿下武三思认为这是在戳自己的脊梁骨。
做贼心虚的人觉得别人都是警察。
卢照邻到哪儿说理去?!
后来,经过朋友亲人们的各种努力,总算是把他给捞了出来。
出狱后,拜邓王的关照,他被调到益州(今成都)的新都当了个县尉。
在他出发去新都的时候,正好朋友孟学士要到巴陵郡,于是他作诗送别,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忠心报国的精诚。
西使兼送孟学士南游
地道巴陵北,天山弱水东。
相看万余里,共倚一征蓬。
零雨悲王粲,清尊别孔融。
徘徊闻夜鹤,怅望待秋鸿。
骨肉胡秦外,风尘关塞中。
唯余剑锋在,耿耿气成虹。
那时的四川,是一个边远蛮荒之地。但也有它的好处,天高皇帝远,自由逍遥。
但卢照邻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
因为他纯洁的心受到了万点伤害,因为距离他的梦想愈来愈远。
幸好还有朋友、美酒和女人。
春晚山庄率题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
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
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
唯余诗酒意,当了一生中。
然而,醉酒当歌,卢照邻仍无法掩饰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感伤与失落。
有时候,爱情是最好的心理疗伤剂。
于是,一个女人出现在卢照邻的世界里,一段缠绵的爱情温暖和照亮了他的心。
她叫郭氏,身世不详。
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一起坠入爱河。
十五夜观灯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街含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被爱情滋润的卢照邻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
缠绵劲儿还没过,卢照邻要去长安参加“典选”——他的梦还未灭。
两人依依惜别,对天约定:执手白头,永不分离。
然而,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卢照邻去了长安后,父亲去世。
他急忙赶回家奔丧守孝。
祸不单行。命运的魔爪再次悄悄伸向了他。
料理完家事,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患上了风疾(大概是一种风湿病)。
病发突然,来势汹汹,不长时间,卢照邻的半个身子就几乎瘫痪了。
远在千里之外郭氏望眼欲穿,每天站在街门口翘首以盼,等待着心爱的人早日归来。
一年过去了,两年仍然杳无音讯。
心急如焚的郭氏找到卢照邻的好哥们儿骆宾王诉苦。
骆宾王一听也火了:这小子怎么这样啊?!
他写了一首诗安慰郭氏,替她抱不平。
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
柳叶园花处处新,洛阳桃李应芳春。
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
此时离别那堪道,此日空床对芳沼。
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
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懒听将雏曲。
沉沉落日向山低,檐前归燕并头栖。
抱膝当窗看夕兔,侧耳空房听晓鸡。
传闻织女对牵牛,相望重河隔浅流。
谁分迢迢经两岁,谁能脉脉待三秋。
情知唾井终无理,情知覆水也难收。
不复下山能借问,更向卢家字莫愁。
大概意思是说,卢照邻你不能这样喜新厌旧没良心啊!
可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卢照邻心里比他们难过一万倍!
他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只能在地上爬行,“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他在《五悲·悲穷通》一文中描述了自己当时的样子:
“形枯槁以崎嶬,足聊蜷以缁厘……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 毛落须秃,无叔子之明眉;唇亡齿寒,有张仪之羞舌。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
他已经像个僵尸,已无法面对自己的爱人了。
他怕她难过,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让她一起分担、承受。
这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尽管是锥心般地那么痛,尽管要背负负心的骂名。
骆宾王的诗他看到了,但他不能辩白,只能暗暗用手死命地掐自己已经麻木的肢体。
悲昔游
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
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一个蜀地那个自己深爱的温婉女子。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风湿病现在也是一种疑难病症,当时更是无药可治。
为了治病,卢照邻隐居在太白山,并结交道士,炼丹治病。
为了治病,他向朋友求助。
“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
为了治病,找到时年已经九十二岁的孙思邈,拜为师父。
被誉为“药王”的医疗界圣手孙思邈对卢照邻的疾病也无可奈何。
后来,他足部痉挛,双脚萎缩,一只手也完全残废了。
他彻底绝望了。
拖着残体,卢照邻来到茨山脚下,用好友们凑的钱买了几十亩地,让人为自己挖好坟墓,把自己抬进去,偃卧其中,以“幽忧子”为号,等待死神的降临。
万念俱灰的他写下《五悲》:《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为自己的人生命运叫屈喊冤。
濒死的卢照邻依然心有不甘,他在《释疾文》中写道:上苍恩泽虽广,却容不下我的一生;大地养育极多,却对我恩断义绝!
曲池荷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他累了,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公元680年的一天,他投身颖水,为苦痛的人生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时年约46岁。
卢照邻这一生,冤太深,恨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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