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篇-----福城江湖人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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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我是一个不幸但又非常幸运的人。

  我的不幸主要体现在我从小心比天高,有着一个又一个宏伟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可至今却一个也没有实现。

  我从小喜欢读历史书籍,书中那些英雄人物纵横排阖,成就非凡的故事,往往让我热血沸腾。这些书读多了,我自然而然对陈胜那句“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深信不疑,因而也自以为我天生非凡,将来必成人物。可至今我还是凡夫俗子,每次回家总是被小区门口那条大黄狗追着狂吠。

  我从小喜欢文字,对文字有与生俱来的敏感,自从初中时我几篇文章被老师表扬以后,我就飘飘然以为屈子宋玉是我的前身,李白杜甫是我的学生,可直到如今,我写出的文字依然像堆臭狗屎,屡屡遭人嗤之以鼻。

  我也很贪财,长大后又看了许多商界大鳄的传奇故事,因此也立志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大亨。为此理想,我开过小当铺、倒卖过烟煤、也偷挖过金矿,但至今却依然手头拮据,衣食难保,还欠隔壁老王五百块钱。

  我也很向往爱情,影视中那些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总让我感动,那些美丽善良的女主角更让我倾心。我曾无数次梦想有个精明善良、刁蛮可爱的俏黄蓉,摸着我的鼻子喊我“佳哥哥”;可如今我身边只有糟糠之妻,经常因为我不许她打麻将,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回家。

  我还曾偷偷暗恋过邻家小妹。有回在路上,她忽然回头对我笑了笑,那一刻我神魂颠倒,自以为可以得手,于是第二天喷洒香水,西装革履,手持一束玫瑰,站在她下班的路上。可当邻家小妹下班,她高昂着头,踩着高跟鞋噔噔从我面前飘然而过时,我却张嘴结舌,想好的台词全忘光了。

  除了这些理想和抱负不能实现,我最大的不幸还是我的成长历程。

  按照常理,幸运的成长轨道应该是这样:读完小学升入初中,读完初中升入高中,读完高中考入大学,进入大学痛快恋爱,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然后顺利地升官发财,顺利地实现理想成为人物……

  我的成长历程却在青春期偏离了轨道。

  我先是幸运地读完小学,然后幸运地升入初中,然后幸运地读完初中,然后我的幸运便戛然而止了;我没有幸运地升入高中,因为这一步的掉轨,后面那些幸运我全玩完了。

  初中毕业时我报考了技校,虽然我母亲强烈反对,虽然我的班主任一再劝我,但我依然没有听从他们的意见去上高中,而是一意孤行,迈着坚定的步伐去上了技校。

  我上技校有两点原因:一是我自认为自己记性差,上高中也肯定考不上大学。二是当时我们家一共五口人,姐姐在上高中,妹妹在读初中,妈妈是家属,全家只有爸爸一个人有工作;我想早点参加工作,早点给家里减轻负担。

  我的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因为我一意孤行,从此我的生活少了很多美好:多年后,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兴高采烈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多年后,我的笔下也无法像刘侗和张嘉佳那样,写出一个又一个凄美动人的大学校园故事;当然最大的遗憾还是多年后,因为我没有文凭而无法混个一官半职,成就我当矿长的终极梦想。

  读技校是我所有不幸的开始。

  我在技校学的是采煤专业,因而毕业后很快被分配到一所国营煤矿,下井成为了采掘一线工人。从此在井下那个煤尘弥漫,暗无天日,关掉矿灯便恍如坠入地狱的巷道里,我所有美好的理想全都破灭了,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我希望自己能穿着得体,西装革履,给人很有风度的印象。可如今我的工作服却破破烂烂,十分难看。而从井下出来后,我更是浑身汗臭,满脸煤垢,只有两只眼睛在灼灼发光,毫无形象可言。

  我希望自己能过体面的生活,能受到他人的尊敬。可如今在井下,我们队长总是咆哮着向我们喊话,我要是工作没做好,他过来就会给我一顿臭骂。有时激动时,他还咬牙切齿,似乎想吃了我。

  我希望自己能过悠闲的生活,下班后可以看看书,礼拜可以出去郊游、烧烤、骑车或者打球。可如今井下高强度的体力活,使我下班后动都不想动,根本没心思摸书了。而井下工人是没有礼拜的,有时为了完成任务,一个月都没有一天休息。

  井下艰苦的生活让我终于明白了“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的真正含义。现在我已经没有救国救民远大的理想了,现在我最大的抱负便是希望找点关系,把自己从井下调出来。

  可悲呀!曾经的有志青年,现在的抱负竟然只是想找点关系,让自己成为一个比较轻松的、煤矿上的二线工人!为此,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为自己的堕落深怀羞愧。

  然而这些还不能算是我的最不幸,我最大的不幸是我读技校时,开始误入歧途,跟人走上了江湖路。并且在江湖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还一度成了福城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人物。

  这真是我最大的不幸!从小到大,我总觉得自己一脸正气,天生便是正道人物,可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己却成了反面人物;成了从小妈妈指着街上的二流子,叮嘱我千万不要做的那类坏人。

  悲催啊!我虽然经常做些奇形怪状的梦,但怎么也不会梦到自己去做坏人!

  自从我走上江湖路后,所有人都对我侧目而视,连初三最喜欢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也不再理我了。为此我十分伤心,几次在梦里追着刘老师喊:“刘老师,我没有变,我还是原来的我呀!”

  可刘老师一脸冷漠,对我不理不睬,被我追急了,才冷笑着对我说:“失去了贞洁的妇人,还是贞女吗?”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不幸的我却又非常幸运。我虽然误入江湖,但并没有坠入常人想像的那种,一入江湖便万劫不复的境地。

  首先,我所结交的江湖朋友,很幸运都不是罪恶滔天的坏人,他们其实一如邻家男孩,对人知冷知热,有时还有点羞涩。他们虽然行为不轨,蔑视法律,但重情重义,心中那盏善良的明灯始终没有熄灭。至今我想起他们一些感人的画面,依然还会感动得泪流满面。

  其次,虽然我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但因为母亲的教育和关怀,因为我始终不肯放弃心中的理想,所以我始终没有堕落,所有吸毒、赌博、纵欲、狂欢等江湖恶习,我都幸运地没有沾染;至今我依然早睡早起,喜爱运动,一直保持着很有规律的生活。

  再则,虽然我在江湖路上走了很远,一度还高居江湖榜首,但因为我坚守底线,除了跟人打了几次架外,所有犯法的事我都不参与,因而我也幸运地没有遭受法律的打击;我从没有进过监狱,我的档案一清二白,上面赫然打着“良民”印记。

  我最大的幸运是我有个爱我的母亲。在所有人都抛弃我时,只有我的母亲始终没有放弃我,因为母亲一次又一次呕心沥血的挽救,我才一次又一次逢凶化吉。也正是因为不忍心让母亲殷切的期盼失望,我才没有在江湖路上坠入深渊,并最终走了出来,回归了正道。

  我还很幸运,在江湖路上我遇见了著名诗人袁伯霖。虽然袁伯霖不了解我的历史,我也从未向他坦白过我的过去,但他一见我的文字,便不吝美言地大加赞赏,让我终于找到了自信。也正是在他的影响下,我才彻底放弃江湖,重新拾起书本,开始了我喜爱的文字娱乐。

  我真的很幸运,江湖路处处充满凶险,我却能踉踉跄跄在江湖路上走一圈,然后又平安无事走出来,我祖宗要做多少善事,才能保佑我如此的幸运啊?虽然我的青春没有像别人那样,在开满鲜花的校园里浪漫度过,但对此我并无太多遗憾;江湖路让我看清了人性的黑暗和社会的现实,让我更明白了善与恶的真正区别。

  谁的青春不迷惘,迷惘的青春总让人怀念。为了缅怀我的青春,我把我在江湖路上遇到的一些人物,隐去其真名,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一篇篇传记小说。在这些小说里,我的青春仿佛又回来了,我仿佛又是那个激情四射的少年,一个人在江湖路上,带刀独行……

  海

  海是我进入江湖的引路人,比我大一岁,他微胖,圆脸,眼睛有点大。

  第一次见到海时,他头上裹着一圈纱布,纱布上沾有血迹。当时我站在我家阳台上,见他骑着单车,一支脚撑地,一支脚踏着单车踩板,停在我家楼下喊人。

  他喊那人住我家隔壁。他喊了几声没人应,抬头见到我,便高声向我问道:“喂,X X在家吗?”

  不久前我刚见那人出门,于是告诉他那人出去了。他嗯了一声,便骑着单车走了。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老实说第一次见到海,我对他印象并不好,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心里的嘀咕:“这些傻逼,跟人打什么架?打了别人要赔钱,被人打了要受伤!而这个傻逼这么胖,却被别人打破了头,真是废物。”

  海和我同住一个家属村,我们经常会在路上遇见。自从那次见面后,我们开始打招呼,一来二去,我俩渐渐成了朋友。

  海虽然比我大一岁,却比我低一年级,当时我已读技校,而他还在读初三。但海在我们那一片的同龄人中很有名气,他是一个小团伙的老大。他那团伙的名称有点怪异,叫“十字剑”。第一次听到海的帮派名称,我以为海他们每人有把像十字军那样的剑,有次我向他求证,他却从身上掏出一把很普通的匕首。

  跟海熟了以后,我很快了解了海那所谓的帮派,其实是一群乌合之众。海的手下有很多是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这些小屁孩跟《西游记》里的小妖一样,只会吆喝,毫无战斗力。他那些年龄大的手下,也都是些老实木讷,见人未语先羞的学生。

  最初我只是跟着海玩,他们跟人打架了我便回家,或是站在一旁作壁上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自己的行为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而海也很不客气地指责我:“打架你就走开,算什么兄弟?”就这样,我终于近朱者赤,彻底被海拖下了水。而且我很快显示了自己的天赋,没过多久我便成了海身边最出众的人,并且名声还隐隐超过了海;海仗着自己胖大,打架总是赤手空拳,而我知道自己的弱势,每次打架不是拿块砖头,就是拿根铁棍,或者提把菜刀。

  因此很多人说我是凶狠的狼,而海是温和的虎。

  那时我十七岁,海十八岁,我们的朋友和敌人也大多是这个年纪。那时我们和我们的敌人都没有野心,打架只是为了威风,并不像后来搀杂了那么多争名夺利的成份。

  要威风打架就不能输。我对海的勇武很欣赏,但对他那些手下却看不上眼,我经常对海说兵在精不在多,一只凶狠的狼可以敌一群懦弱的羊。你那些手下都是些无用的羊,他们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的话很快应验了。

  这天晚上,海的一个手下被人欺负,海出头,带人包围了欺负他手下那人的家。海一如既往地赤手空拳,他手下也大多两手空空,只有少数几个人拿有武器。

  海站在那人家门前,高声叫喊那人的名字,要他滚出来。海的手下随声附和,也在门外大喊大叫。当时夜深人静,很多人家都已熄灯睡了,海和他手下的叫喊声,在黑夜里显得杀气重重。

  那人躲在家里不敢吭声。他邻居也全都紧闭门窗,大气不出。

  海高喊:“他妈的,你再不滚出来,老子就冲进去了!”

  他手下一齐大叫:“滚出来!滚出来!”

  可那人和那人的家,很久都没有动静。

  海和他手下在门外又叫了一阵,正当他们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时,那人却忽然把门打开,手握两把菜刀,高喊着:“冲出去!”然后冲到海面前,扬手就给了海一刀。

  海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后闪躲,但那刀还是落在了他头上。他立刻感到一股热流从头上流下,伸手一摸,借着月光,他看到自己手上全是腥红的鲜血。

  海大怒,被人砍伤,这可是很扫威风的事!

  他发现那人已从自己身边过去,正要向外突围,急忙对他手下喊道:“快围住他!别让他跑了!”可那人有刀,谁敢上去阻拦?

  海发现身边有个手下手里握有一把铁耙,他一把夺过铁耙,便杀气腾腾朝那人后背挖去。

  那人十分慌乱,黑暗中他分不清有多少敌人在包围他。他急于突围,谁知慌乱中脚下一滑,却摔倒在了地上。这时海的铁耙正好挖了过来,这一摔让他避开了铁耙的袭击。铁耙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在黑暗中直冒火花。那人大吃一惊,急忙往前一滚,顺着面前那个小坡滚了下去。

  海十分恼怒,他朝坡下那些手下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逃了!”

  可黑暗中,他见那人迅速爬起来,扬起双刀,高喊着:“冲出去!”然后就像撕烂一块破布,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突围出去了。

  海在后面狂追,可黑暗中早已不见那人的影子。海狂怒无比,把所有的怒火都往手下们身上发,他指着他们骂他们胆小鬼,骂他们废物,骂他们毁了他一世的英名。他手下看着海那张扭曲、挂满鲜血的怒脸,谁也不敢出声,等他火气消了很多,才小心翼翼提醒海去上医院。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海,他伤得并不重,只缝了三针,头上裹一圈纱布便无大碍了。海见到我,向我叹气,说他把手下全解散了,说再也不想见到那些废物了。

  我问海什么时候去复仇?打输了就必须去报复,否则会被人视为胆小鬼,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这个江湖逻辑,似乎亘古不变。

  海从病床上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两把刀,递给我一把说:“现在就去!”刀是两把杀猪刀,通体闪光,足有一尺多长。他见我把刀插在腰间藏妥,便也把刀插进衣服里,然后认真对我说道:“现在我只相信你,以后我谁也不要,就和你两个人打天下!”

  我坚定地点点头,为他对我的信任而感动。我热血沸腾,急于为海报仇;海被人砍了,我认为也是我的耻辱,我早已认定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们很快在电影院找到昨晚那人,但情形却和我们想要的不一样:那人里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身边黑鸦鸦站着十几个人,手里全都拿着武器。他们明显是在等我们,全都站在电影院前的空坪里,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和海老远看到那些人,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来了;前进有危险,后退会被人耻笑!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机械地跟着海往前走。

  离那些人越来越近了。海忽然站住脚,喊着昨晚那人的名字说道:“今天我是来告诉你,以后我不出来混了,我们的恩怨就此算了。”

  我愕然,这不是认输,让人耻笑吗?我拉了拉海,希望他说两句硬气的话。可海不理我,他说完便拉着我离开了。走出很远,我回头见那些人并没有追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时我开始埋怨海,怨他不该说那些认怂的话。

  海不出声,来到我们常聚的小树林里,坐在地上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从身上掏出杀猪刀,在一棵树上狠狠砍了几刀,咬牙切齿对我说:“放心,此仇不报非君子!”然后告诉我他设想的复仇计划。他说从现在开始他装怂,等那人放松了对他的防备,他就去偷袭。最后他告诉我,他这次要下重手,不想连累我,偷袭他一个人去。

  我自然跟他争辩,说是兄弟就要共同进退。他很认真地向我解释,说偷袭一个人去跟两个人去没什么差别,而他下了重手后肯定必须跑路。他无所谓,反正他早就不想读书了,他家里又是三兄弟,他跑路了他父母还有他两个哥哥照顾,而我却是家里的独子,他不想让我的父母为此伤心。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跟他争辩了几句,便默认了他的复仇计划。

  大约过了半个月,晚饭后海叫我去小树林里,他手里拿着一个编织袋,见到我就说:“我收到消息,那人今晚会去看电影,我去他回家的路上埋伏,等他看完电影回来就砍他。”说完他把手里的编织袋交给我,说里面是他准备跑路的衣服,做完事他就来拿。

  我的心情忽然很复杂,一方面我希望他能复仇,这样才能争回我们的面子。一方面我又明白,他此去会面临很多危险;或者复仇不成反被人伤,或者被公安捉住去坐牢,就算全身而退,他也只能在外躲藏,有家不能回。

  我接过编织袋,想说几句怂恿鼓励他的话,却半天没说出来。海和我在小树林里坐了一会儿,便动身去准备埋伏,临走时他狠狠说道:“这次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绝不是一个怂人!”说完他便走了。

  我一个人在小树林里等,过了很久,大约九点半,海终于回来了。他急冲冲地跑回来,杀猪刀提在手上,老远激动地对我喊:“好了!我终于报掉仇了!”海在我面前站住脚,喘了口气,又语速急促地向我描述他复仇的详情。描述时海眉飞色舞,双眼在黑暗中闪发火花,脸上洋溢着无法压抑的兴奋。

  据海说,他埋伏在暗处,没过多久便看到那人跟两个人一起回家,海等他们走近了,他才从暗处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老子砍死你们!”那人吓得掉头就跑,他两个同伴一个往另一个方向逃,另一个则吓得倒地大哭。海锁定那人,追着那人猛剁。海说他自己也不知砍了那人多少刀,只是看到地上流有血迹,知道肯定砍伤那人了,这才罢手没追了。

  海描述完从我手里拿过编织袋,要我去路边帮他拦了一辆摩的,然后他急冲冲从小树林里出来,坐上摩的便从我面前消失了。海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他说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第二天我很快知道那人伤的很重,他头骨差点被海砍开,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一个月才出院。那人家里报了案,公安很快四处通缉海,但海仿佛从人间消失,谁也无法知道他去哪了。

  一年后,海给我来了封信,信里他告诉我,他现在在樊枝花当民工,跟人修筑大坝。

  又过了一年,风声终于平息了,海也回来了。

  海回来我很高兴。海那次偷袭轰动江湖,别人已视他为一只凶残的恶虎,对他充满畏惧。身边有这么个极具震慑力的盟友,对我行走江湖,无疑是一道安全屏障。海回来后,我俩几乎形影不离。

  海早恋,初中时就有了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他同班同学,皮肤白净,身材高挑,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马兰花。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都没有电话,每次海去找马兰花约会,我们几个朋友就在马兰花家楼下,学着电影《马兰花》里的台词,一本正经地唱:“马兰花,马兰花,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不用多久,马兰花便从楼上下来了,然后跟着我们往铁路走去。铁路稀有火车行驶,因此一到晚上,便成了年轻人理想的恋爱场所。

  到了铁路,我们几个朋友很自然落在了后面,故意让海和马兰花走在前面。海和马兰花并排行走,低声交谈,两人肩膀保持几寸距离。有时不自觉靠拢到一起了,我们便在后面扔石子,怪腔怪调地喊:“同志,请保持冷静,忘了你们身后还有一群狼吗?”

  海生气,笑着从地上捡起石块砸我们。我们大叫:“重色轻友!交友不慎!为衣服剁手足啦!”

  马兰花捂嘴吃吃直笑。海更加生气,笑骂着要冲过来擂我们。

  我们呵呵大笑,急忙回身逃走,一边跑一边怪声怪气乱唱:“马兰花,马兰花,勤劳地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跑远后我们回头,只见海和马兰花沐浴着黄昏余晖,已经依偎在了一起。

  海和马兰花升温很快,他们的恋情几乎半公开;他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还偷偷一起过夜。

  海刚跑路那会,马兰花向我询问过海的去向。但没过多久,她初三毕业,被韶关一家纺织厂招工上班去了,从此她再没有向我打听海的情况。

  海回来后,跟我聊最多的话题永远是马兰花。他总是在我耳边说马兰花如何漂亮,说马兰花如何温柔,说他如何想马兰花。海谈论马兰花热情很高,但每当我建议去韶关找马兰花时,他却似乎很低沉,总说过几天再说。

  这样过了半年,终于有一天,海主动要我陪他去韶关。韶关离福城并不远,那时虽然还没有高铁,火车提速也是后来的事,但我们坐了三小时的火车便到了韶关。

  海在火车上有点沉默,他反常地没跟我聊马兰花,总是望着车窗外出神。

  到韶关时已将近下午五点。我跟海很快来到马兰花所在的纺织厂,我们在厂里一番打听,很快找到了马兰花的宿舍。当我们来到马兰花宿舍门口,往里面张望,见马兰花一个人在里面。

  马兰花的宿舍是单人宿舍,最里面靠窗摆着一张床,床前有张小桌,小桌对面是个小衣柜,衣柜地上乱七八遭摆着几双鞋。宿舍进门左手边砌有水泥平台,上面摆放着煤气灶和锅碗瓢盆,此时马兰花正在那里炒菜。

  马兰花背对着我们,她没有发现我们的到来。我和海站在门口,我以为海会喊她,可海站着没有出声,于是我张口喊道:“马兰花!”

  马兰花转头看到我们,一脸惊愕,呆了一会儿才问道:“咦,你们怎么来了?”

  我嘻嘻笑道:“有人想你了呗!”说完走进宿舍,四处扫了一眼又说道:“马兰花,你这小家蛮温馨的嘛,难怪你乐不思蜀,这么久了也不回去看看某人,某人可是想你快想疯了。”

  马兰花把菜从锅里起出来,关掉煤气,端到小桌上摆好,笑着招呼我们:“坐呀,你们随便坐。”

  我大大咧咧找了张椅子,随便坐了下来。海却走到小桌前,站在那里没动。

  马兰花解下腰间的围布,挂在门后一颗钉子上,回身问道:“海,你那事没事了吧?”

  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呆呆地看着马兰花。

  马兰花又问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们厂门口有食堂,你们去那里吃吧,吃完我来找你们。”

  我嚷道:“马兰花,你这里不是有饭菜吗?我们在这里吃不行吗?你怎么赶我们走呀?”

  马兰花面露尴尬,咬了咬牙,忽然朝我说:“我老公就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不好!”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马兰花会移情别恋,跳起来嚷道:“你哪来的老公?你跟别人结婚了吗?”

  马兰花低头咬牙:“还没结婚,但我们住在一起好久了。”

  我愕然,转头见海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盯着马兰花一动不动。

  我愤愤不平,一屁股又坐了下来,看着马兰花嚷道:“我们偏不走,我要看下是哪个狗男人敢抢我兄弟的女人?等会我要狠狠收拾他!”

  马兰花一脸惊恐,向海哀求:“海,我求求你,你们快走吧!”

  海深深看了马兰花一眼,一声不吭,掉头就往门外走去。我急忙喊:“海,不要走!你不想收拾那个狗男人吗?”

  海忽然回头,冲我咆哮:“快走!你他妈给我快走!”他面目扭曲,眼冒怒火,仿佛我是他的仇敌。我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跟着海往外走。临出门时,我见马兰花站在门边,咬着牙,眼里似乎噙着泪水。

  从马兰花宿舍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我跟海没去马兰花厂食堂吃饭,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家小店吃,吃完又随便找了家旅舍住了下来。海沉着脸,始终不言不语。我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去打搅他,在旅舍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倒头先睡。海大约坐了一两个小时,也关灯睡了。

  半夜我被一阵抽泣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是外面有人在哭。可听了一下,那声音似乎是海发出的。我急忙起身开灯,见海伏在枕头上,肩膀耸动,果然是他在哭。

  我愕然,想不到海会像女孩子那样哭鼻子。

  我靠着床头坐好,打着哈欠安慰海:“别哭了,何必为一个女人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

  海忽然抬头,一脸泪痕,冲我哀号:“你知道吗?她也曾经叫我老公?她也曾经叫我老公呀!”然后哇地哭了起来。这下他完全不压抑自己,抱头倒在床上,放声号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告诉我,其实他早就猜到马兰花变心了,因为他在外面跑路时就给马兰花去了很多信,马兰花却从没给他回信。他这次来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没想到真成了现实。

  我震惊,想不到在江湖上凶神恶煞的海,竟会脆弱得像孩子般地哇哇大哭。我手脚无措,觉得海的哀号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于是又安慰他说:“明天我们再去找马兰花,她也许还会回心转意。”

  海忽然不哭了,突兀的令人诧异。他起身靠着床头,呆了半天,幽幽说道:“不去了!她已经叫别人老公了,再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还想劝说,但海摇头表示不想听。第二天,在海的执意下,我们很快又坐火车回来了。回来后海似乎变了个人,他虽然还跟着我们四处游荡,但神情明显没了以前的活跳,他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地跟在我们后面。

  海再也不跟人聊马兰花了,但谁都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马兰花。

  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天,我忽然发现海左眼乌青,嘴唇翻肿,明显是被人揍了。我惊讶地问他:“怎么回事?你跟谁打架了?”

  海目光迷离,看了我半天,才用手摸了摸脸说:“没事。你别管。”

  我很惊异,海被人打了,我们岂能坐视不管?我再次向他询问,可他却像只闷葫芦,任我如何询问都一声不吭。后来见我问急了,他似乎也生了气,低着头,一声不响,一个人径自回家去了。

  海走后我才知道,原来海又去韶关找了马兰花。他把马兰花约到中山公园里,苦苦向马兰花哀求,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可马兰花指责海无所是事,只知道打打杀杀,将来不会有好结果。而他现在的男朋友虽然年龄大点,却是她们厂里的车间主任,并且即将升任副厂长,明显比海有前程。海还想解释,可这时马兰花的男朋友带了几个人过来,不由分说狠狠揍了海一顿,警告海以后不要再纠缠马兰花。

  当时海身边有个也在韶关上班的老实朋友,他等马兰花他们走后,把海从地上扶起来,怂恿海回来叫人,去报复马兰花她男朋友。可海却像受了刺激,忽然仰天大叫:“打得好!他只打我,没有责怪马兰花,看来他是真的爱马兰花!打得好!打得好!”然后疯子似的乱跑。他担心海会投河自杀,只好也跟着海乱跑。后来海终于安静下来,他便急忙买了一张火车票,把海送了回来。

  海走了后,他才松了口气,对人摇头叹息,说想不到海这样的江湖人物也会如此痴情。最后他下结论,说不用多久,海必发神经病。

  海的情形果然不妙,他日渐消瘦,目光越来越呆滞,精神越来越萎靡,整个人仿佛只剩下抽去灵魂的空壳,变得生气毫无——他已不复威猛,没了令人畏惧的气势。

  海跟我们玩的越来越少了,最后渐渐跟我们完全断了联系。有时我们在路上看见他,他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仿佛不认识我们。我们喊他一声,他应一声便走开;我们不喊他,他则对我们不理不睬,径自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

  后来海的父亲退休了,海顶他父亲的职,去了一家国营煤矿上班。再后来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直到现在还在那家国营煤矿工作。

  海工作的那家国营煤矿跟我有业务往来,一年我总要去那煤矿几次。偶尔我会在路上遇见海,他依然是一副神情木讷,对人不理不睬的样子。每次看着海默默过去的背影,我总忍不住会想起那时在马兰花家楼下,我们一本正经地唱:“马兰花,马兰花,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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