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世浮沉雨打萍
童年及少年时期的文姬,在父母的宠爱教诲下,是幸福的;但从第一次婚姻开始,她的命运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开始了颠沛流离、曲折悲惨的一生。
正值二八妙龄,文姬嫁给了河东世族弟子卫仲道。传说,卫仲道到圉镇求学,在铁底河边初遇蔡文姬,向文姬问路,因此两人相识并相恋直至缔结姻缘。但传说终究是传说,真实的情况则可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幸,卫仲道是个有名的才子,与文姬志趣相投,因此夫妻两人弹琴吟唱,相敬如宾。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卫仲道便因咯血而死。蔡文姬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卫家人又嫌她克死了丈夫,才高气傲的文姬受不了卫家的白眼,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于是,“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她毅然回到娘家。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之后,蔡家遭遇了一场更大的变故。公元192年,王允设计诛杀了奸臣董卓,天下人无不拍手称赞,惟有“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三国志》卷六)。《三国演义》里的描写更是翔实生动:
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乃侍中蔡邕也。
为什么蔡邕会痛惜董卓之死,做出如此让众人惊骇的举动呢?
在董卓掌权时,常笼络人才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得知蔡邕名气大,卓就请他来做官,但蔡邕不满其荒淫残暴,不予应召。董卓大怒,使人对蔡邕说:“如果不来,就杀你全家!”迫于董卓的淫威,邕只好应召。董卓见其一表人才,甚为喜欢。三天之内,三次晋升其官,遂官至左中郎将。不仅如此,“卓重其才,厚遇之。每有朝廷事,常令邕具草。”(《三国志》)所以蔡邕“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
但此举让当时的执政者王允大为恼怒,蔡邕情知罪大,于是请求“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众官惜邕之才,也皆力救之,但王允不听,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
父亲死后,母亲从死。接连的变故与打击让蔡文姬如遭霹雳、痛彻心扉,从此之后,惟余她孤身一人,漂泊于乱世。但谁也不曾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公元195年,董卓部将李傕、郭汜等人伙同北方的胡兵进犯长安,杀了王允劫了帝后、嫔妃等离开洛阳出逃。跟随着李傕、郭汜的匈奴胡兵也乘机杀民掠财,奸淫抢掠妇女。混乱中,无依无靠的蔡文姬也被胡兵掳走。
古人云:“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战乱之时,生灵涂炭,有多少家败人亡,又有多少妻离子散?蔡文姬的《悲愤诗》就深刻地描绘了战乱带给百姓的痛苦:“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被胡兵所掳后,文姬被迫离开中原,前往边荒胡地(现在的内蒙古)。一路上的辛酸屈辱,是一言难尽的。“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弱质芊芊的娇美女子,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野蛮胡人抢掠而去,一路上要经受多少侮辱和折磨!
《后汉书》中记载,“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这一行文字,以让人极其痛心的方式揭示了文姬在匈奴的那一段彻底改变了她命运的生活。虽寥寥数语,但其中定会有许多跌宕起伏、让人不忍猝读、不忍猝听的故事,但对于这段历史,正史中一片空白,从而留给后人无数猜想。
二、越汉国兮入胡城
世人皆认为,匈奴兵见文姬天姿国色、美貌动人,就将其献给了匈奴的左贤王。从此,她流落匈奴,成为左贤王的夫人,贵为王妃。事实真的如此吗,还是后世文人意图给文姬增添光彩和尊严?
其实蔡文姬流落胡地,并不一定成为左贤王的妻妾,《后汉书》上只说:“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沦落于南匈奴左贤王的部落里,并不一定就是左贤王将她纳为姬妾,至于当左贤王的正妻,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三国演义》中也这样转述:“原来操素与蔡邕相善。先时其女蔡琰,乃卫仲道之妻;后被北方掳去,于北地生二子,作《胡笳十八拍》,流入中原。操深怜之,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赎之。”这段文字中也没有臆断文姬嫁给了左贤王。
如果蔡文姬真的是左贤王的正妻甚至比较正式一点儿的宠妃,曹操和汉使也不会用“赎”这一字眼。我们知道用“赎”字,往往是对于没有人身自主权者,比如替妓女赎身等,所以蔡文姬的地位在匈奴只是女奴而已。这些在蔡文姬的诗文中也能找到铁证:“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逼”、“失身”、“衔悲畜恨”这样的字眼流露出文姬流落匈奴、被胡人逼迫的无奈与痛苦,风风光光地当左贤王王妃的蔡文姬能写得出来这样的诗句吗?
所以,在匈奴,文姬不一定就是王妃,王妃身份很可能是后世文人意图给文姬增添光彩和尊严。但不管事实如何,世人都愿意相信她是那一个“胡人宠我兮有二子”的王妃,这样在世人的心中,会稍稍减去一些悲痛,多一些安慰。
一千多字的《胡笳十八拍》,字字情深意切,一是倾诉对故乡的思念,二是抒发惜别孩子的悲怨,至于胡人,她没有提起。也许正是因为那段事情太伤心、太屈辱,以至于她不想回忆,或者难于启齿。“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她和他,生活背景有天壤之别,彼此语言不相通,兴趣爱好不相同。她心里装的是故国、诗书与音律,这跟他如何沟通?从何谈起?在荒蛮之地,谁又能和她“语”?在匈奴,她的内心是失落和痛苦的,灵魂是孤独的。失落、痛苦和孤独,又让她异常地思念故土。所以,12年来,文姬“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每当“有客从外来”,她“闻之常欢喜”。
但谁又曾想到,十二载后,已经渐渐淹没在胡地风霜之中的文姬,生活又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她不得不再一次面临生离死别。
三、琴瑟相谐白头情
蔡文姬在周近的护卫下回到故乡陈留郡,但断壁残垣,已无栖身之所。曹操怜悯她孤苦伶仃,安排她嫁给了田校尉董祀,又一次从根本上改变并决定了文姬的后半生命运。
董祀为屯田都尉,也称典农都尉,负责统领屯田农户耕种庄稼,相当于县令。他不仅出身望族,而且生得一表人才,通书史、谙音律,是一位自视甚高的人物。把文姬许配给这样的人,曹操对文姬可谓是倾注了父亲般的关爱之情。
但这场婚姻是曹操的“行政命令”。对文姬而言,她并不十分情愿。归汉时她已年过三十,心理和生理年龄都已步入中年,身心饱受摧残的她早已心灰意冷。而董祀娶文姬也不是心甘情愿。他对文姬有着无可奈何的不足之感,只是迫于曹丞相的授意,勉强接受了她。
董祀对文姬有着怎样无可奈何的不满意呢?
一者,董祀年轻有为兼才华出众,出身望族且正值鼎盛年华,这样一位自视甚高的人物,眼光必定很高;而文姬虽然有绝世才华,但不仅二嫁,又韶华不再,况且经过12年的大漠风沙,容颜也不复当年艳丽之色。这怎能不让董祀嫌弃?
二来,蔡文姬有着难以弥合的巨大精神创伤。自归汉后,她日夜思念远在胡地的两个儿子,时常神思恍惚,夜里做梦也时常发出悲声。在她心中,孩子留下的空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和代替。对于她的恍惚,董祀必然不满。
所以,二人起初的夫妻生活很不和谐。
董祀的冷落,更加重了文姬的自卑感。在《悲愤诗》中,她述说道:“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旷世才女被嫌弃,令人不平而又无奈,但最终董祀与文姬修好,琴瑟相谐。而这一切来源于一场生死之灾。
婚后一年,董祀犯下死罪,曹操判其斩首。闻此讯息,文姬顾不得嫌隙,披头散发、赤着双脚来到曹操的丞相府求情。当时曹操正大宴宾朋,公卿大夫、各路驿使坐满一堂。听得文姬求见,曹操兴奋地说:“蔡伯喈之女在外,谅诸君皆风闻她的才名,今为诸君见之!”文姬因求夫心切,一进来就跪在曹操面前,声泪俱下,替丈夫请罪。她的语调悲戚,话又说得恳切,座上那些蔡邕原来的同僚好友,无不为之动容。
曹操也大起悲悯之情,叹口气说:“事情确实值得同情,但文状已去,为之奈何?”蔡文姬恳求道:“明公厩中有良马万匹,帐下虎士成林,却为何吝啬一匹快马、一名士兵去追回文状,而不肯救垂死之人一命呢?”说罢又是叩头。曹操念及昔日之情,又想到蔡文姬悲惨的身世,倘若处死董祀,文姬势难自存,于是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追回文状,并宽宥其罪。当时天气很冷,曹操见文姬慌忙中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就命人取来头巾、鞋袜给她穿上。(《后汉书》)
仔细推敲,这极有可能是曹操所设的一个计谋。一是小惩董祀。此次婚姻乃曹操一手操办,但董祀竟不满意文姬,也就是对曹操不满,所以要找个借口惩治他一下;二是促使二人的婚姻和谐。曹操对待文姬如慈父,文姬受到丈夫冷落,他定会觉得不安内疚,设下计谋让文姬在关键时刻为董祀求情,董祀必会感激文姬恩情,而后就不再生嫌弃之心。
以上的推测虽然未必为真,但“曹瞒诈术深”,设下这样的计策是有可能的。先不管这是不是曹操的计谋,单从此事来看,他对蔡文姬确实是十分关爱和敬重的。
之后,董祀感念妻子的恩德,在感情上开始对蔡文姬重新评估。后来,夫妻二人看透世事,董祀辞官和文姬溯洛水而上,在蓝田(今西安附近)隐居,居住在风景秀丽、林木繁茂的山麓。蔡文姬闲居之余,就凭记忆整理父亲收集过的旧书典籍,并接替父亲写《续汉书》。
二人不仅琴瑟相谐、白头终老,还生有一儿一女,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司马师被后来的晋朝追封为景皇帝)。一代才女有此归宿,让人在悲悯之余稍感欣慰。四、千古绝唱后世名
若干年以后,曹操狩猎经过蓝田,曾经前去探视文姬二人。《三国演义》中有过这样一段描写:
操在马上望见一簇林木,极其茂盛,问近侍曰:“此何处也?”答曰:“此名蓝田。林木之间,乃蔡邕庄也。今邕女蔡琰,与其夫董祀居此。”……操引近侍百余骑,到庄门下马。……琰闻操至,忙出迎接。操至堂,琰起居毕,侍立于侧。操偶见壁间悬一碑文图轴,起身观之。问于蔡琰,琰答曰:“此乃曹娥之碑也。……妾父蔡邕闻而往观,时日已暮,乃于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读之,索笔大书八字于其背。后人镌石,并镌此八字……”
通过上面的记述,我们可想而知,蔡文姬不知整理了多少行将散失的古代典籍文化。我们今天看到的蔡邕所著《笔势》中“藏头护尾,力在其中”等妙法,也极有可能是通过文姬而流传下来的。有人传说钟繇学书于蔡文姬,然后传给卫夫人,卫夫人又传给王羲之。当然,这样的传说未必全是事实,但蔡文姬使其父蔡邕精绝一时的诗、书、琴等绝艺得以薪火相传,没有就此湮灭,应该说居功甚伟。
据《后汉书》记载,曹操赦免董祀之罪后,和文姬拉起家常,问:“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意思是问蔡文姬家中的珍奇古书还能记起来吗?蔡文姬说:“原来家中所藏的四千卷书,几经战乱,已全部遗失。虽然如此,但凭记忆,我还能背出四百多篇来。”曹操听后大喜过望,立即说:“既然如此,命十名书吏到尊府抄录如何?”蔡文姬惶恐答道:“妾闻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乞给草笔,真草唯命。”后来蔡文姬凭记忆默写出四百篇文章,文无遗误,足见其才情非凡。
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称“蔡文姬才气英英。读胡笳吟,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真是激烈人怀抱。”唐朝人李颀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除却《胡笳十八拍》之外,文姬的《悲愤诗》,更被称为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胡汉恩仇、家国之恨、儿女之情等血泪凝就的诗篇规模宏大,时逾二十年,地跨上千里,叙事为经,抒情为纬,“真情穷切,自然成文”,激昂酸楚,在建安诗歌中别具一体,不知感动了多少人。据说,曹丕对蔡文姬的诗赋文章十分赞赏,曾对弟弟曹植说:“文姬的文章真好,咱们怎么就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呢?”曹植感触颇深地说:“人家的文章是用血泪写的,而我们的文章是用墨写的。”
文姬饱经战乱之苦,生离死别之痛,她不同寻常的悲惨际遇也使她的诗作成为千古绝唱,堪称“诗史”。通过这些诗,我们了解到在“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的时代,普通的百姓们,曾经承受了多么大的苦难。
再次回顾她的诗句:“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蔡文姬不愧为一个古今罕见的大才女!这样的文字,既令人震撼欲高歌畅饮,又令人哀伤想痛哭一场。
一代才女,不知魂归何处,但千余年的历史风雨霜天,抹不掉后人对她的敬慕和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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