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 梦连环 》 ———— 枕髑髅斋短篇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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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 言 ——

  这是一部以“东方哲理”重新诠释人类命运、尤其是龙人命运的寓言体小说集。自从西方文明强势冲击儒释道文化体以来,我们几乎丧尽了形而上的自信心。再加上传统文化的全面失传与凋零,龙人愈来愈迷失于表演性质的“文化复兴”中。

  若是没有东方灵性的再度觉醒,没有精神本体的深刻回归,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是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大国崛起”的。

  本书并没有回避龙人历史中的致命性弊端与劣性,正如笔者没有规避西方文明中的恶源与劣质一般。当今之世,一个立于东西方文明交汇点上的写作者,理应具有“东西文采开巨眼”、“绝峰顶上观沧海”的胸襟与视野。

  这部托于梦境而成,“为小众之小众”而写的作品集。在茫茫人海中,能得少许知音,足矣。纵然无人喝彩,笔者仍然“独步宇内不让贤”。

  《 序 ? 梦连环 》

  ———— 枕髑髅斋短篇小说之一

  此部短篇小说集,缘起于一场怪诞的“梦连环”。仿佛是一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母体,其又孳生出一团团的无尽的梦境。此刻,下笔之我仍有恍如梦中之感。

  在人类历史中,梦——有着最诡异最叵测的属性;又具有最神秘最富哲理的启迪性。东方的先觉先哲,更赋予其玄妙义谛。

  在原始部落的酋长与古代帝国的君王的身旁,都有专门的释梦者。与仰观天文的星象官,钻甲裂骨的卜巫师,拈蓍推卦的易学家,共同探颐索隐着诡秘的天意、预兆、神谕、鬼功。

  西方科学在摆脱了神权的束缚后,也介入了梦的领域(其实,“一神教”的先知们也多是在梦中得到神启)。直到有一位犹太老头儿固执地将人间的一切病态行为,归因于裤兜内的原始欲望的被深深压抑……

  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梦连环”,属于“俄狄浦斯王情结”的诡秘翻版。有如一个胎儿形成的全过程,是整个地球生命史的缩影。自己的“梦连环”也涵摄了家族的、民族的、人类的、乃至终极存在体的诸多密码。

  磨了多年,终于完成了写作上的一大心愿。搁下笔,心头感到空落落的。恰在这时,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是西安的一位表姐打来的。她邀我到他们家去小住散心。尚未搁下话筒,一扇童年记忆的尘封之门便幽然洞开了。兴奋与畏惧交织于心。此扇门后,既内涵丰富、鬼魅之力十足——可以激发出你的丰如泉涌的艺术灵感;又极具危险性——会像吸血蝙蝠一般,吮干你孱弱生命的残余血浆!

  一迈入那座小院的半锈铁门,童稚的自己便失声叫道:“有鬼!”我看到从青砖小洋楼的侧壁闪出两个鬼影,一高一矮,飞速地滑向西院墙边的一间小杂货屋,瞬间消失。同时,见到小楼的窗口处,探伸出一只只史前动物的巨大头颅,正狰狞地盯视着自己;而空中盘旋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禽鸟飞虫,都是远古时代的……

  我的惊怖引来的却是大人们的哄笑。身为古生物学界泰斗的大姨夫含蓄地说:“没错,这个家里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古怪之物。你见多了也就不奇怪啦。”教授人类学的大姨,慈爱地抚着我的头说:“到底是个孩子!”表姐则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母亲有几分尴尬:“别瞎说,红领巾还那么迷信!”

  我委屈而自疑。自己瞧得分明,可大人们却未见异常,莫非是自己看花了眼?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自己只想快快地逃离这座布满青藤绿叶的小院,更不敢走进那座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晦暗的小楼。可这时,表姐走了过来,爱怜地搂住自己,在成人们“温柔的挟持下”,童年的我两腿跌软地被拥入了鬼影幢幢的小楼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是“大能之手”的刻意安排,注定你必须跌入这一场宿命性的“梦连环”中。

  之后几天,表姐牵拉着我的手观看了楼内陈设的形形色色的收藏品。大姨夫出身官宦世家,资产颇丰。作为家中独子的他,将所承家产都用在了收购世界各地的古文物上了——那一代知识分子视事业胜过生命——他海外归来时,携带回国。

  身为某名牌大学历史系的表姐,耐心地详细介绍各种藏品的名称、来源、含义,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首先刻入记忆的,是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椭圆形的雕花镜框内的洋人像,都是些上了年龄的老头儿。个个庄严肃穆,目光犀利——表姐说,他们是西方的著名科学家;尔后看到一些刻写在泥板、羊皮、大片树叶上的怪异文字;再之后是许多黑白照片,摄下的是戴有奇特的头冠首饰、穿着兽皮、手持长矛弓箭、绘有各色花纹、半裸或全裸的不同肤色的原始人像;唯一令自己喜好的是古昆虫古鱼类的化石,有的像草帽、有的像五星、有的像半卷的枇杷叶;而那些庞大的史前动物的化石照片,则让人怯怕;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是书房屋角处的一座高玻璃橱,里面陈列着一颗颗古猿与古人类的头颅化石。每回走进书房,我的目光都会本能地避开那个屋角。但是,那一对对黑洞洞的眼眶,已经不可救药地嵌入了你的大脑皮层。自己少年时代的“死亡意识”过早的苏醒,或许与此有关。

  最令人不安的是夜色降临后,所有的标本(包括图片中的)都复活了——幻躯阴魂,时隐时现,游来荡去,嗥叫啼鸣,吓得自己不敢关灯睡觉。在北京读天文系研究生的表哥回来休暑假,更增添了我的局促。戴着白边眼镜的他,一付精明相(理工科系培养的多是此类聪明人)。他十分自信地认定,理性之人从不相信鬼神妄说。一个具有科学头脑的现代人无所畏惧,我的疑神疑鬼令他好笑。我也想摆出一副男子汉的英雄劲,可是生理上的不争气一再地捉弄自己。每到晚上,夜尿陡增。下到楼梯拐角处的浴室排尿,老感到会有一只史前动物的利爪或钢牙猛地袭来。自己总是一身冷汗地逃回床上,可是刚一躺下便又有了尿意,且越憋忍便越想尿。心一急,尿意更甚……真是苦杀我也!幸好善解人意的表姐在卧室外放了一只尿壶,才算给自己找回了一丝面子。

  离开之日,我如脱魔窟。回到家不久,各等恶作剧的童趣,使自己很快淡忘了那些史前猛兽与阴界凶魂。可是每逢感冒发烧之夜,魑魅魍魉又会狞然狂舞苦缠不休。待到“红色风暴”荡涤神州大地,脖子上的“红领巾”换成了胸前的“红小兵”胸牌,自己也成为了屁颠颠的小造反派。带头将家中的一屋子藏书运到学校,投入庆祝“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的烈火中。当全校师生环绕着燃烧着的某个神圣图案高呼口号列队行进时,在熊熊烈焰中,我看到了那些史前兽类、原始图腾、怪异文字、及椭圆形画框内的洋老头们的残骸焦躯,甚至听到他们(它们)的惨唳哭嚎。我欣喜不已。对了,自己还瞧见了表哥那副纯理性镜片后的困惑与失措,不禁窃笑起来。

  我们真幸福!我们正在创造不再存有“牛鬼蛇神”的新世界!

  但是没有狂喜几天,革命的烈火就烧到了自己的家。从此,厄运便如影随形地缠住了自己。尤其是心脏病重疾牵着死神先生的手,过早地步入了我的生命核心,并拓开一个能够吞噬一切光能的黑洞,消解掉人生的全部意义。

  人类的狂热皆有冷却的一天。立于大神话的废墟上,年轻的一代生发出强烈的求知欲。对于曾经在仇视中毁掉的“四旧”心驰神往了——人类竟然创造出如此辉煌灿烂的文明遗产!——这当然也包括我亲手焚烧的书籍,及毒咒过的大姨家的那些标本文物。

  没想到的是,大姨家的收藏品大多幸免于难。当年“抄家”风起之际,他们在院门上方悬挂了一幅“红太阳”与大姨夫“亲切握手”的大幅照片——那是在五十年代初,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会见一批海外归来的著名学者时的留影。所用的镜框,就是原先镶嵌西方大科学家照片的旧物。像历史上的各个时代的狂热信众一样,造反者们最无忌惮地摧毁“异端”的同时,心底也深怀着对“最高神明”的敬畏与忌讳。具有神咒之力的老照片,令“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者们望而却步了。大姨夫又及时地将全部的标本、资料打包装箱,贴上封条,主动交由省市博物院“查封”。直到“文革”后物归原主,除了少数珍贵书画失踪外……

  当我再度迈进这座面临动迁的老院落时,已经是半个世纪过去了。沧桑巨变,物是人非。亲历了身心家国重重劫波的自己,早已习惯了远离尘嚣的生活。虽说表姐夫因地质学与考古学方面的杰出成就,已经享有了院士级的名誉与待遇。可我对他们的洋派新居没有兴趣。而这座落伍于时代的陈宅旧居——花架上的古藤、剥落的墙壁和茂密的爬山虎、褪漆的家具与地板、与世相隔的小院,尤其是小楼内林林总总的陈列品——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可供我这个也甘愿落伍于时代的闲人从容地发思古之幽情。而三秦大地苍黄厚重的历史积淀,对自己的吸引力,也远远超过了现代文明的奇炫。

  表姐在安排好我之后,便远赴以色列去进行学术交流了——她现在是世界宗教研究方面的专家;表姐夫仍然远在云南省澄江地区发掘“寒武纪”化石群;他们的儿子正在国外读研;大表哥早已举家移民美国,继续他的天文学方面的研究。这座老宅内只留下大姨一人。大姨夫已故去,可是耄耋之年的大姨却固执地认为“他还在!白天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就寝”。她的大床上依旧摆有一对枕头,两床被子。夜里,总能听到她在絮絮低语。老保姆说:她是在与老伴的魂说悄悄话呢!我这一次来,也算是帮着照料一下空巢老人和满屋子的珍稀藏品。

  刚被迎入老宅,我便拒绝了表姐的安排,不愿到收拾整洁的二楼卧室就寝。坚持要求住宿于楼下的散发有淡淡霉味的书房内。表姐凝视我一会儿笑着说:“不再怕鬼魂啦?”我说:“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呀。”

  表姐只好在书房内安下一张行军床。她走后没两天,大姨因心脏不适住院,老保姆随去陪护。小院内,名副其实地只剩下我一个野鬼孤魂。夸张地说:老宅内的一切完全属于我个人;或说,我的一切都属于这座溢满古远神秘信息的小天地了。如今环视四顾,见到的不再是魑魅鬼影,而是触手可及的实物——哥白尼、达尔文、牛顿、爱因斯坦等大名人的照片;天文、地质、考古、民俗学、文化史、宗教史等经典书籍;商周铜器;古埃及的沙纸画、象形文字;古巴比伦与亚述人时代的楔形文字;古希腊的碎陶片;古罗马的金币;古印度的石雕神像及梵文;古印第安人的首饰与编织品;古非洲人的面具和木雕;还有亿万年前的植物花蕊与针叶化石;寒武纪的棘皮动物与环节动物化石;石炭纪的螯肢动物与甲壳动物化石;及侏罗纪的恐龙牙齿化石、与白垩纪的古幼虾化石……然而,自己驻足凝视最久的,仍是书房屋角处的大玻璃柜内陈列的那几具猿与人的头颅化石。他(它)们具有无法抗拒的黑色魅力,摄控住你的身心魂魄。

  白天,诸骷髅幽深的眼眶阴森又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你。暴龇的残牙,像是在讲述幽冥之界的可怖故事,又仿佛在嘲笑一切有生命者的存在价值。所有的骷髅有着同一种可恶的表情——在狰狞丑陋的“五官”间,喧嚣着一副宇宙主宰者的自负自狂及恶毒的嘲笑;那双洞穿一切的黑郁眼神在冷冷地说:别演戏了,都是虚热闹!

  到了夜晚,它们像是中了“魔咒”,开始无限地膨胀,直到充斥满整个宇宙;又似乎整个宇宙就是一尊无限大的骷髅。

  某一夜,在投入窗户的月色中,它们“复活”了。白骷髅渐渐生长出完整的骨架,手牵着手,跳起了鬼蜮之舞。阴风凄凄,鬼乐幽幽,骨骼咕噜,令人毛骨悚然。

  面对它们,你无法不张惶失魂。

  是的,“骷髅——废墟——黑洞”,在死寂中叙述着最深奥的哲理与寓言。在这三者前,宇宙的辉煌、人间神话的庄严、生命的绚丽,皆黯然失色,消解为零。

  一切存在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

  ——一支十字架飘然而来,木端上方浮雕有一张苦巴巴的面孔。断断续续地絮叨着:是神是神创造了世界因信赎罪因信得救……可是又有一张张发黄的照片相续飘来,上面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死人堆古拉格的铁丝网广岛的蘑菇云……十字架软化了瘫垮了。

  ——又有一付白边眼镜悄然而降,镜片表面依稀显出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我立即联想到表哥),其言辞也是学术性的毫无感情的:宇宙的诞生不过是一个纯物理性的偶然现象(一大堆的物理公式);人类的出现也只是一场纯化学性的巧合(一大堆的化学公式);而这一切终将消失于宇宙崩塌后的无限死寂中,那仍是一场纯物理与纯化学的耗散过程。

  唉,这便是西方文明的绝症——满足心灵的(信仰),无法满足大脑;满足大脑的(理性),无法满足心灵。我不想成为这种“精神分裂症”的受众,我将眼光转向东方,早已痴迷于线装书的自己,朦胧地意识到在东方的精神本源处,存有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神性宇宙观”与“物性宇宙观”的哲悟。但是,作为传统文化命脉断裂的一代人,自己无力入其堂奥、得其精髓。

  处于困局的自己,心头越发空慌。人越惶然,那些古化石便越是兴妖作祟,洋洋得意。夜色下,似乎他们才是生机勃勃的生命体;而自己却成了活僵尸(至少是精神上的)。

  久而久之,在诸位骷髅先生的逼视与恶嘲下,我产生一种幻觉:已死者最富生机,永默者述说最深刻的真谛,无争者必是终极性的胜利者,而主宰芸芸众生命运的是阴界鬼魂——至少他(它)们把握着全宇宙的奥秘!

  自己的头脑日益昏涨、颠倒、迷乱,夜间陷入严重失眠。半个月下来,到了分不清昼与夜、醒与梦、虚与实、古与今、人与鬼……的惨境。偶尔梦游到穿衣镜前,看到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阳世又阴间、活着又死去的死魂灵(或活僵尸)。我绝望地意识到:有一天,大姨全家重新归来,会看到家藏标本中多出一具行尸走肉的现代化石。

  说来也怪,这期间在梦里,会频频出现一位神秘的舞者——他长有古雅利安人的面孔,棕色皮肤,螺丝发卷。生有四臂:两臂微曲外伸,一手托起一轮巨大的火圈,将整个舞者环绕其中;一手持一小鼓。另外两臂微曲向前,手心朝外。一掌向上,一掌向下。其右腿稍曲独立;左腿稍曲右伸。腰肢扭动,全身呈舞蹈状。最令人惊悚的是,舞者脚踏一具骷髅死尸,自己的面上却漾着静谧的微笑——死亡与笑意竟能融于一体!我实在无法领悟这位诡秘舞者的精神境界……

  某一夜,恰逢停电。我只好坐于烛光中面对满屋的远古遗物。那几具头颅化石的魔力无限度地倍增了,弥天盖地的阴森磁力穿透了自身。自己有如一块冰,在虚无之海中无可救药地慢慢消融。死神的黑纱时不时地撩过你的面颊,只是尚未决定在那一秒钟褫夺去你的魂魄。

  早已麻木的自己,似乎对于另一个世界更加着迷,有着欣然赴之的快感。

  “灼热的唇/贪婪地吮吸死神的丰乳/

  黑色的乳汁冰凉而甘美/

  慷慨地将你哺育成/战栗的虚无……”

  为了打发最后的红尘时光,睡不着觉的自己,从书橱内随手抽出一本古书,胡乱地翻阅起来。只感到头昏脑胀,眼皮酸涩,目光迷离。线装书的竖排繁体字更令人混沌发困。然而,当我这个活者,向死界阴魂彻底缴械之际,一具古老的东方骷髅将我引入了那场怪诞的“梦连环”。

  如今回首人生,每当身心发生深刻危机时,冥冥中总会有某种神秘的启迪来拯救自己。虽说其经常姗姗来迟。

  <<南华经?至乐篇>>:“庄子之楚,见空髑髅……援髑髅,枕而卧……”

  我迷迷糊糊地琢磨着,恍惚间,发觉自己身着古装,走在郊外的一条泥道上,越走越荒凉。途径一片荒坟地时,脚下踢到一样中空的硬物,发出“扑”的一声闷响。磕绊中,自己栽个狗啃泥。抬头一看,是具骷髅头。极度疲乏的自己顾不了许多,拨近骷髅,翻身枕上,便酣然入梦了。因多日失眠而精疲力竭的自己,恨不能一觉睡去不再醒来!可是大脑皮层依然顽固地魔光闪烁、群蛇乱舞,各类矛盾、困惑、苦恼、焦虑、无望,尖啸着冲撞着,没有片刻的安宁。使人处于半醒半睡、半寂半狂的状态,这样的“睡眠”更累人!安眠药安眠药,必须服用那一粒粒白色的小药片。它们能够令你沉入浑浑噩噩的如死梦境。有谁说过,白色的小药片是现代人的救世主。是的是的,失去了安眠药,整个现代文明会立刻崩盘!上帝死了超人疯了硬汉子自杀了人类蜕变为死胡同内的流浪汉苦苦等待着那老是失约的戈多先生……乱糟糟的念头狼奔豕突,令大脑皮层与脊柱神经丛越发地兴奋紧张。睡眠成为惩罚,床榻成为地狱——这是人类的“原罪”!自从亚当与夏娃偷食了“知识之树”的禁果,人类便失去了“伊甸园”与“生命之树”的永生甘果了。安眠药安眠药,得起身服下几片,自己要死死地睡去!这时,脑后爆起一串怪叫:汝大惑易性,柴立中央,心欲炽盛,梦境浊乱,亦扰吾清梦矣!

  我吓了一跳,霍地坐起。谁?谁在嗥叫?莫非、莫非是枕下之物?就是、就是庄周老先生所枕之古骷髅乎?我回首一瞧,见那骷髅表情生动,朽牙磨砺,咯咯作响。

  非也非也。吾即庄周,庄周即吾也!只见他颌骨大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臭气熏天。汝岂不知真人寝而无梦、醒而无忧之理乎?

  真是它(他)在梦呓!我不禁哆嗦起来。谁谁谁能能能做做做做得到?最聪明的科学家也也也离不得白色的小小小小小药片……

  汝只需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自可入于以恬养知、以知养恬之境。造物主自会息汝黥、补汝劓,令汝返璞归真,自然合道。

  我先是心生大愧——身为东方人,却压根不晓东方文化的深厚底蕴;继而心生大喜——骷髅之言,启动了潜伏于血脉本源处的独属东方人的慧根灵性。

  可我无法一时全然领悟。我呐呐恳求那颗骷髅头多多赐教,他它(他)却蹙眉而言:吾须赴楚,不可耽误。说着,它(他)打个轱辘,顿成人形——两千年前的庄生老叟又活脱脱地现身了。他风尘仆仆地行于荒野之途,我的梦魂亦随之而行。

  行之天暮,见一具百岁骷髅陈于路旁。庄生以杖敲之,抛出一大串似有深意的废话:汝贪生而死?亡国而死?遭诛而死?违背天伦而死?冻馁而死?或是寿终而死?云云……问罢,头晕腿软的他,枕古髑髅而眠。我在一旁偷着乐。这老叟太聒噪,非夜半撞鬼不可!果不其然,他的鼾声方起,百岁骷髅便闯入其梦,一番痛斥(金陵方言):韶老头,烦不烦呀你?栀子花茉莉花地,活得不耐烦啰你。那些屌事屄事跟我们死鬼不搭旮。老子上无头头管着,下无小炮子子烦着,三九不冷三伏不热,跟老天爷同命同寿。就是皇帝老儿嘛,也没得老子快乐耶!快滚快滚,再烦老子,杵你个老狗日的!

  可是庄子却俯首凝思,转而仰面大笑。汝这具朽骷髅,只知天道劳汝以形,息汝以死;终身役役,当有所归。却不晓万有出于机复入于机,而生生者不生,死死者不死。契入此境,又遑论苦乐生死哉?皆虚言也!

  百岁骷髅“深矉蹙頞”而思,随即蹦跳狂喜(转说文言):吾知之乎?吾知之乎?吾知吾之无知乎?真乃“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缄口归梦乡……

  言罢,它仰头便倒,正枕在一尊亘古恒有的伟岸硕大的骷髅之上。此尊骷髅其大无外(无极复无极),其小无内(中之中复中之中);包罗万象,容涵诸梦;于其梦中,无尽时空交织显隐,无穷世界循环轮转,无量因缘聚散无定,无边众生生灭无息。

  百岁骷髅以额叩之:橐橐橐橐,汝为何物?依何而生、而化、而梦?终又梦归何方?

  那尊万古骷髅发出大音希声之梦呓:老夫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自存自在;神鬼神帝,宰生宰死;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万物归焉而不为主……

  百岁骷髅眉开眼笑:呵呵呵呵。果真如此,吾这颗老朽骷髅,可归根复命,若胎儿重还母腹,长眠无忧矣。

  万古骷髅却道:老夫尚有无穷梦境缠绵不休呢!说着,它面如死灰,形如枯槁,嗒焉似丧其偶,浑然跌入梦而无梦、无梦而梦之眠。那颗硕大无比又虚幻若影的宇宙骷髅颓然垮塌,硬生生地砸落在我的面门上。砸得自己眼前金星狂舞。刹那间,我被撞入一场醒来之奇梦中……

  先是有一个“我”从我的躯壳中脱出,直愣愣地瞪着我的面皮。此面皮如此地熟稔,又如此地陌生——从生到死,人都无法亲眼目瞩自己的真面目。只能借助于某种物体的光洁平面或某种技术手段来自我审视。确言之,你所见到的永远是自身的影像。

  更令“我”诧异的是,天命之年的“我”发现了一个人人熟视无睹的天字号秘密——在这张“万分熟悉的面皮” 下,生来便存有一枚白森森的骷髅头!那让人发自本能地深深厌恶且惟恐避之不及的可怖物(被一切文明体视为魔、鬼、死神、地狱、厄运化身的象征物),天生就属于每一个人!可是多数人直到命终之日,也不曾或不愿面对这一真相。

  人们宁愿扛着一颗骷髅头,有滋有味地梦情梦色、逐名逐利、贪权贪狠;又好于白骷髅上涂脂抹粉、摆谱装样、拿捏作态。这熙往攘来谋虚逐妄的喧嚣尘世,不过是一场梦幻众生的假面舞会,人人皆是自欺欺人的戏子罢了。

  然而,在面皮(或说面具)、骷髅、与浊欲妄情之下,还藏匿有一个“沉默之吾”。此吾本自纯白、本自无为、本自了无机心、本自照之于天、本自道通为一、本自迷之不损觉之不增……

  此刻,倚于半旧沙发上的自己,在历得众骷髅之“梦连环”后,一双属于东方人的冷眸子开启了。观夜如昼,观尘如山,观无量劫若掌中纹。当那位神秘的舞者再度显身时,自己立即洞明其婆娑舞姿之深奥内涵了——他左手托起的那轮火焰光环,象征着包涵宇宙又超越宇宙的勃勃生机;他右手击响的小鼓是时间流逝的韵律,无量劫众生皆随其节拍而律动。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或逃避这一节奏;他的另一只下垂的左手展出“大慈悲印”——接引一切众生永脱生死苦海;他的另一只上展的右手施“大无畏印”——令无尽轮回者大梦大醒大迷大觉;而他脚下所踏之死尸骷髅,意味着舞者已经超脱了无明、恶习、恐惧、死亡、魔界。故而他的脸上漾起大解脱大欢喜大自在着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只属于东方!是的,这是一位来自东方的创生者、救赎者。他创造生,也创造死;创造欢愉,也创造痛苦;创造光明,也创造邪恶;而其最终又超越了这一切,成为宇宙之舞的舞王!

  全部东方精神的终极奥义,皆浓缩于此尊“宇宙舞王”舞者的舞姿中。

  明此,我不禁莞尔一笑。心曰:又何需踏他人(魔)之尸起舞?人,只要自破无明恶习,皆可成为踏自家尸骸而舞的伟大舞王!

  思未尽,琳琅满目之化石标本皆翩然欢舞矣。其精灵魂魄各发天籁之音,各说前尘往事。我亦灵感大发,光辉流泻;奇思异想,纷至沓来。“序言”一篇首先成章:

  《枕髑髅斋梦稿?序》

  阅《南华经。至乐篇》曰:“庄子之楚,见空髑髅……援髑髅,枕而卧………”

  退而思之:人人面皮下皆有白骨髑髅一颗,昼而扛之,夜而枕之;生而固之,死而朽之;又岂需援他人之髑髅作枕乎?

  明比“枕”者,自可洞开一双冷眸子,觑破人间鬼把戏。任凭你涂脂抹粉,弄美人姿;装神扮鬼,摆伟人谱;不过是白骨作祟,髑髅兴怪也,休将吾欺!

  鄙夫还有辟邪一秘诀,不吝赐人:凡夜堕恶梦者,当朗声自语:老子亦具髑髅头,且极壮硕、极刚硬、极阴森,老子怕谁!?作是念已,定会鬼怪匿迹,魑魅潜踪。君又可恬恬然栩栩然,高枕无忧,梦入化蝶之境矣。

  —— 宇宙是梦众生是梦人生是梦回首是梦“未回首时亦是梦”!骷髅是梦枕骷髅而眠者亦梦;下笔之我仍在无尽之“梦连环”中乎?读者亦在梦中乎?知梦者非梦者乎?谁能解之?!

  2010-5 初稿

  2010-8 二稿于南京九华山下“枕髑髅斋”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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