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郁行星，很想写一个系列短篇，每篇三五千字吧。
这个是第一篇，也是第一次写小说，希望大家能多提意见，谢谢~
红舞鞋
德兰，在通用语中的意思是薄暮，命名这个大部分都在郁行星昼夜分割带内摇晃的城市，再恰当不过了。
德兰一天３０个小时，在众多星区中比较接近地球，但中心恒星酽的直射时间只有２个小时，黑夜６小时，其余２２个小时地面直射光很微弱，犹如地球的黄昏与拂晓。
对着中央恒星酽缓慢“摇头”做天平动的郁行星，湿度很高。德兰光照不足,平均海拔(德兰人不像很多星区那样接纳外来语汇，而是沿袭使用了地球语中的中文)又低于行星表面,一多半日子都在下雾或者下雪。
很多没到过德兰的其他星区的人常说：“住在那，早晚会得风湿。即使靠倒卖香沁(注)发了财，也只够下半辈子养病。”
这当然是误解。一是德兰人得风湿的极少,二是德兰的所有矿藏均为国有,守备很严,罕有能在这里发财的富翁。
德兰市中心位于郁行星北纬(这里的南北,指的是垂直黄道面的方向,郁行星没有地磁)47度,东经94度,地平面低于行星平均海拔,相当于"卧在坑里"。整个郁行星，只有在坑里，大气浓度才勉强够人类生存。其他地方虽然从郁外看五彩斑斓，大气却极其稀薄，地表是成片成片地锦和浮绫生长的荒原。
管碧君虽然身在办公室，手里忙着把一份份新到的考察报告整理存档，心思却早散了。她惦记着重新再看一遍抽屉里好朋友张凝早上新传给她的今年香奈尔春季时装发布会录像。张凝当时评价那双鞋说，“你一定得看看，ＤＩＯＲ的设计师当场就昏过去了”。可就是这双鞋，让她十分愤怒——她花一个月薪水订购的这双鞋，竟然换了两次，都和发布会上那双颜色不一样！投诉到商家，今天才给回复，竟然说所有货都是这种颜色、发布会现场灯光效果好之类云云，连退货也不给退，搞得她心里窝火。
偏巧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地质考察报告整理日，整个德兰五家勘探单位都集中在这一天把当月新资料送到德兰市信息中心，搞得她一整天都没得闲。快五点时，终于忙完，她直接打开三维视频，戴上连着耳机的一体化立体眼镜，准备截图，与鞋子的LAB系统反射测量的颜色数据对比，做个证据，再投诉到质检部门。
笃笃……有人敲门。
“快下班了，有事您明天再来吧。”
门一闪，进来个风尘仆仆的外籍男人，瘦高个儿，灰头发，皮肤粗糙黝黑。“我咨询问题！今天先不办外借！”
来人美式口音和中文均十分地道，用在一起却令人感到有那么点怪异。他似乎长期没有落地行走，走得很累似的径直拽过椅子坐定，瞥了一眼那双穿在白嫩嫩的脚上的鞋。当察觉管碧君面带尴尬地注视自己时，他轻松笑笑：“鞋真漂亮。”
屏幕上是她刚弄好的图:以面孔酷似提香名画《泉》中的少女而出名的伽玛星区名模凯蒂罗琳，身着一款及膝长的奶白地织银白暗花的薄缎晚礼服，半转香肩亮相，但她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脸蛋和身材，甚至精心设计的华丽闪光的晚礼服。全场闪光灯为之爆炸一般狂闪的，是她脚上的那双红鞋。
一双亮晶晶的红色舞鞋。不知是织锦还是漆皮制成，奇异地闪动着葡萄酒般的波光，随着摄像机拍摄的角度与光线强弱显示出完全不同的红色,浅如樱桃,深似桑葚。鞋面没有任何零碎装饰和花边，只由同色的纤细丝带柔婉地缠绕在模特的脚上。
被客户发现工作时间做私事，管碧君很不好意思：“请问您有什么事？”
他从身后的背包拿出一张纸质表格：“请帮我查一查这些照片的拍摄地点。”
照片都是四级以上保密文件，要求三年以后才能对外解密。“调档需要您出示相关证件。”
外籍男子将本星区探矿许可证在桌上摊开。
管碧君仔细看了看照片和他本人，随后将证摊开放进验证机，绿灯亮起，又在信息中心内部检索一遍，核准后调出了图片资料索引：“编号？”
“得一个一个查。第一个是２５区……”她抬起头，“有一些要上报到星区地质部，今天还没上报完，办不了外借。明天早上再来吧。”
“既然有在档记录，明天我再办外借。”男人静悄悄起身走了。
上报地方资料照例要等到半夜德兰和星区政府所在星进入同一光通讯区。总有媒体发布同星区即时通讯就快启动的消息，但从开始传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了一年，实际运作看来遥遥无期。不过上报都是信息系统自己管理，只要前一天与后一天人工检验确认无误就行了。
管碧君下了班也没走，继续查自己买的那双次品鞋。
时装发布会是公历两个月前召开的，新品即刻上市，毫无悬念，定单雪片一样地下。奇怪的是，不到一周，很多非实体店遭到顾客退货和投诉，声称该款鞋颜色与发布会样品相距甚远，光泽大打折扣，像褪色似的。 公司特意开了新闻发布会，声明那双鞋看起来比批量生产的鞋色泽更艳丽是因为发布会会场灯光效果超出想象，产品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公司还摆出两双鞋，让参加过发布会的一些人员当场证明。
即便公司出面澄清，这场风波却仍未平息。部分原因是设计师本人一直就此保持沉默。有人透露，新闻发布会上的并不是真正的样品，真样品陈列在香奈尔公司的博物馆里，几乎没人再见过那双鞋。小道消息却传说时装发布会后第二周博物馆存放鞋的那个房间起了火，鞋已经毁了，设计师没法再制出来一样的鞋，只好拿设计中的次品交付生产。眼光敏锐的记者发现，凯蒂罗琳打那以后再没穿过任何一双红色的鞋。
管碧君好奇心被吊起来了，她同时又觉得仿佛在哪见过原品那诡秘奇异的红色。
她匆匆打开刚才那男人要求调的档案图片：这是一系列德兰救援飞船在搜索郁行星寻找香沁的遇难者探矿飞船时高空航拍的照片，所有照片上到处是大片大片暗紫和深蓝色的沼泽兰。这种半米高的植物是地锦的变种，专门生长在水洼、沼泽地上。
这些照片中心，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大圆红斑。这些红斑，是遇难飞船陷在沼泽中后，推动系统搅起来的植物腐烂的泥浆，有些遇难飞船的求救信号灯在泥下还挣扎着透出一丝朦胧的红光。但航拍的飞船却无法下去营救：这种沼泽地无法着陆——铺展着的沼泽兰下，是比重轻而粘稠度极高的腐烂泥浆；悬停营救更不容易——沼泽兰上匍匐着藤蔓足有三十米长的地锦，稍有风吹草动，便如同鞭子一般挥向半空，所有失事飞船无一例外都是着陆时发现是沼泽，立刻启动动力提升时，推动系统受到纠缠，最后像男人被女人用臂膀搂住一般，即便有力气，也再无法脱身，直至完全沉没在沼泽里。
因此，所有照片右上角都用朱红色字体醒目地标明：
区域危险等级：３ 原因：沼泽、韧性植被干扰降落与勘察
次日清晨，德兰的蓝雾还没有升起，男人就来到信息中心交流部，守在门口等开门。管碧君交付档案后，再三郑重提醒他那些地带危险系数太高，不宜再去冒险。他只是晃了晃信用卡，“没钱考虑”，匆匆揣好微型资料存储器走了。
他虽然离开了办公室,管碧君却被一连串问号绊住了：这个中年男人看相貌，即使偏老也不过７０岁，按理说，探矿业的各种保险已经足够他开泊３０３豪华飞船在五大星区度假１８个月，为什么会没钱呢？是不是家里还有好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和辛苦操劳的妻子等着他带回下月的口粮？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父亲还在，应该与这个男人一样年纪，一样正慢慢被苍老侵袭，穿着也开始随便而略显过时破旧。
想着想着，她开始替那男人担心起来，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实在太过险恶，而他的处境似乎又很困顿，万一他回不来她该通知哪个公司呢？她将那人的证件号再次联网，在所有科研领域搜索。也许公司知道他背地冒险，会及时阻止。
二十分钟后,系统提示的前二十个大星区范围内的搜索结果令正胡思乱想的她忽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并非表面上看见的那么简单,尤其是人：
此人三年前曾因经济犯罪在欧米伽星区他的祖国入狱一年，后减刑两个月提前释放。然而档案中并无一字提到究竟什么案子,有个星区标出了星区内部相关文件为粉红色机密文件,而粉红色,是档案界目前通用的经济犯罪标志。
管碧君吓出一身冷汗，开启自动值班系统后，出二楼外借室直奔地下一楼安全值班室，连电梯都等不及了。
“李叔……”她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哭腔，一头扑到当值的副中队长李天祥的办公桌前。她才二十出头，刚工作没两年，信息中心的老员工凡事都多担待她几分,李天祥更是拿她当女儿一般，管碧君一有事第一个找的准是他。“李叔我犯错误了……”
“别急别急，慢慢说。”李天祥拍拍她右肩。
听完，李天祥若有所思问道：“碧君啊，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信息中心还保留这么多人，甚至没有取消实体档案，而且对外信息都要通过员工亲自来收发吗？”
她摇头。这也是她心中一直以来对于信息中心最大的疑团。现如今电子存储设备和自动化信息服务网都已经十分完善，她想不出究竟为什么政府要保留实体文件，还要派公务人员对外界人员办理信息吞吐业务。
“你看，这是工作证，这是芯片，想要直观地把它们和所有人联系在一起，你觉得哪个比较容易联系上？”
“当然是芯片啦，芯片里面有个人特征脑电波记录，证件就一张照片怎么对应啊，那么多人都长得很像！”
“不对.像你刚才那种情况，你会因为他的目的地而怀疑动机,进一步查调更多档案，而如果自动办公系统工作，这个人要查三至四级保密文件，系统不会去查他的本星区之外档案。机器本身过于精于计算，绝不会平白无故浪费半度电，明白了吗？”
管碧君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现在怎么办啊？”
“目前所有已知香沁矿都处于固体地面１公里下，照片上那种地面状况根本不存在开采条件，纯粹失事而已。至于有什么开采价值，”李天祥挪了挪身子，“你自己去问他。”
德兰规划城市布局时，将信息中心设计在城郊德兰最大的公用起飞场附近。这样，一则减少了信号干扰，方便信息传送，二来便于外来人员就近办理各类手续，即办即走，不干扰市民日常生活。
此时恒星酽已从地平线沉重地升起，光逐渐加强，偌大的起飞场雾气氤氲，在起飞场一角，一个在逐渐浓密的雾气中逐渐变淡的身影，正趴在一艘单人探矿飞船尾部，检查足有圆桌大的老式定位仪。
管碧君认出了男人证件上写的这艘德兰很少见的古老飞船，心一宽,走了过去.
男人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有事吗?"
"你先下来,咱们谈谈."
他跳了下来:"说吧."
"我想......和你做笔买卖."她压低声音,心里却在打鼓.第一次客串"卧底",她激动得似乎身上每根毛细血管都发痒.
"你看见我的档案了?"男人开始仔细而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姑娘,片刻后又放声大笑,有一刻管碧君觉得他都快笑背过气了,"谈?和你?我飞船上任何一个零件都比你知道的多!你才在信息中心干几年就想和人谈买卖，丫头,嫩了点啊!"
管碧君脸一红,挑战似地说:"至少我知道,那些地区没有香沁,你知道吗?"
男子又一通大笑：“乖乖，要是连这都不知道，我早死过一百回了！”
谎话一下子被戳开大半,场面自然十分尴尬,但她也毫不掩饰表露内心的惊奇：“知道你还去？”
“小姑娘，回去吧，别为了眼前指头尖大的钱毁了前途。”他左手一挥，遥感钥匙开了飞船感应锁,船腹收起门板，垂下一段颇有历史的软梯——四年前所有生产厂家都屏弃了这种不安全的软型设计。
“等等，那地方真的很险……”管碧君急了，抢先攀上软梯一级。
“下来吧小姑娘，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要去找什么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温和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立刻又开始调侃，“幸亏我没有像你这么关心我的孩子，否则真是要丧失人生一大乐趣呢！”
他双臂抱在胸前，语调柔和：“你看见我的探矿许可证了吧？标示的探矿类别，是生物富集矿。香沁虽然也是生物富集矿的一类，但贵国监控太紧，干我们这一行从来不考虑。生物可富集的矿藏数以百计，无主的矿成千上万，没必要担司法上的风险。”
“可是……”
“我是星际寻宝俱乐部的二级会员。”
星际寻宝俱乐部是最大的冒险家联盟，二级会员几乎都是各星区的豪富。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衣衫破旧的男人和富翁二字联系到一起，只能张着嘴愣在那儿。不过,她似乎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到那些地方去探险——人们通常会把这种行为叫做吃饱了撑的。
“想不想知道你那双鞋为什么看起来不像真品？”他嘿嘿一笑，“真品也和你的一般模样！”
管碧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把话题引到这上面，但还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那款鞋并没有用颜料，而是用培养基纺线，荧光细菌提供的荧光发色团！”男人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半天.
直到管碧君忍不住开口要问,他才笑得呛了一下，继续说: “你知道香奈尔发布会在哪开的吧？地球！辐射那么重，把他们培养的所有菌种都灭活了，连老本都没剩下，哈哈哈哈……”
听到居然是这么个简单理由导致香奈尔如此兴师动众处理烂摊子，管碧君哭笑不得，她想笑，但一想到自己损失的整月薪水，又后悔起来，从软梯上不好意思地爬下，又停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么，他们只能拿普通染料模仿……可这些和你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呢？”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了那些航拍照片上的大红斑：“难道是香奈尔公司委托你们找菌种……”
“小姑娘蛮聪明嘛！这是俱乐部内部发起的一次活动，我只是有幸对贵星区的地方探险史略有所知，没想到真让我堵着了。我不能说是哪家公司委托——俱乐部内部机密。”他促狭地眨眨眼，打了个榧子，“故事讲完了，我要走了。快回去吧，再过一会儿你们的所有警察就都要出动啦！”
“可是那些地方危……”
他空出一只手示意他已知道，又潇洒地摆摆手与她告别：“冒险是人生一大乐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如果你通过星际探矿工程师三级考试，我会引荐你加入寻宝俱乐部！小姑娘，再见！”
一周后，李天祥把管碧君叫到信息中心安全值班室，亲手将一份救援报告递给她：“入档吧。”
她疑惑地接过来翻开。在第二页，按照救援文件惯例，是一张巨幅航拍照片，正中心，触目惊心地显示着那个奇异的大红斑，只是旁边标注的飞船编号换成了迪尔塔星区美1616号，那个男人的单人飞船。
她的心莫名为之痛了起来，手一抖，几乎将档案掉到地上。
“他……”她喃喃道，“明知道没人生还还要去……”
男人与她非亲非故，不过萍水相逢，她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要为他难过。
李天祥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碧君，你还记得红舞鞋的故事吗？那个小姑娘因为爱穿红舞鞋，连去教堂都要穿，鞋子就让她穿着跳舞，跳个够，最后没办法停下来，只能砍断双脚……大概二十一世纪时，曾经有人对这个童话故事的寓意再度阐释，他们的结论是，对美的爱与追求，同时是对信仰的妨害。”
“什么？”她困惑地问道，“为什么妨害信仰？”
“傻丫头，那只是种说法而已。或许说这话的人只是想到，一旦对美的追求已经成瘾，就像女孩子穿上了红舞鞋，再也停不下来追求了……”
“他冒险也谈不上追求美啊！”
“也可能是追求别的什么吧……”
李天祥收回了望向两米开外沉思的目光，重新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仿佛看到他自己、双亲、老师、朋友、同事，甚至来德兰之前认识的妻子和只见过照片却没抱过的儿子，就在追逐着或者即将开始上路追寻一双双红舞鞋，追寻着梦想与希望的过程中，添了皱纹，白了头发。
而在女孩子身后，他看见了窗外主星酽的光，在越来越浓的蓝雾中渐渐地弱下去了。
注:
恒星酽:主恒星
郁行星:通用语中意为盛产香沁的行星
德兰市:通用语中意为薄暮中的城市.
香沁:郁行星之特产矿物,浮石为基,多种小分子有机物沁入其中,名香沁,手抚会因体温不同而呈不同的挥发特性,致使香味有别.与月球的歌铃齐名,并称为色勒,通用语意为神之诱惑.
地锦:郁行星特产的藤类植物,贴地而生,类似地行星的苔藓地衣,只不过个体巨大,有记载的最大一株长为155.5米.有人推测,香沁就是地锦在特定地质时期条件下,腐烂分解并渗入浮石形成的.但这种说法并没有确凿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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