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斛杂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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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斛杂记(十二)上灯

   小城如今还实行土葬,城周围的山上布满了坟包,那是各家的祖先和亲人。每到大年十五,便要给死去的亲人们上灯,这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十五那天,照例要祭祖,乡下人实惠,通常大酒大肉摆在桌上款待祖先一番。祭祖仪式完毕后,大人小孩便带好事先准备的灯笼和香烛,赶在天黑以前到亲人的坟上去上灯。灯笼通常是那种手工作坊出来的半透明的白皮纸,裁成长条,两头用浆糊封死,做成一个纸筒,再用四根竹签插在坟头,用纸筒套上便成了一个灯笼。最后用蜡烛插在灯笼的中间点亮,风也不至于把烛吹灭了。再点香叩拜一回,便完成了上灯的仪式。

   入夜,四周坟头上的蜡都亮了起来,颇为壮观,大有天上人间的意味。灯火辉煌中,仿佛是冥界的狂欢节,相比之下,小城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街上冷冷清清,这样的夜通常是不出门的,怕万一对面走来一个熟人,打了招呼,走近一看,这人头上一根烛正点亮着......

  罗斛杂记(十三)冗响

   那缠满藤蔓的山崖潮湿而阴森,成了绿荫桠口。

   山脉的走向是袋形,桠口是袋口。山寨便在袋子中。风水说这是个填不满的谷。许多的辛劳也终将象被它收入囊中一样无了踪影。

   山人也不懂风水。喝酒时闲说起了远古:也不知咱祖先是哪天有了兴致,探入这谷中,觉得景色美,也走乏了,便在这搭起了茅舍,接来了妻儿,种起了谷粟,过起营生。又是谁家的路过了挨着又歇了下来......这不,散散落落也有十多户人家呢。管事的人把这种村子叫自然村。就是自然形成的意思。

   景色是也美的,崖高,风到这也变轻了。空气氤氲着,花便肆意着灿烂。棕榈树林密密匝匝。树梢栖一兀鹫,这阿物生得丑陋,目光阴鹫,脑袋上只有三两根稀疏的毛,全身黑羽。也不听它叫,忽而却作势俯冲下来,扯一条花布带似的蛇,再高高地抛死在岩石上,然后啄食。兀鹫不避人,它是王呢,倒是人见了这等阵势得让一让。

   山里兽多,常来拿猪苗、鸡崽。早先还拿过孩子。村人防不过,生了孩子不敢往野地里搁。弄了背带把孩背上。劳作时也不卸下,随着那锄地起伏颠簸,孩也径自睡去。

   空谷,那鸟在叫“嗬丝——布骨,嗬丝——布骨”。传出了又回声。山寨的名是土语,音译叫——冗响。

  罗斛杂记(十四)野物故事

   山中自然少有大河,石间树荫却山泉众多。木楼草舍便临水而建。山里取一棵碗粗的楠竹,几米长,剖开,去除中隔,一头伸进泉眼,一头放低了搭至屋前,便有一清流潺潺而来。山人平时不烧茶,渴了径直喝那泉水,倒也清洌洌顺喉。用不了也不去闸,任它四季地流,时间一长,水边便生些肉根的植物,美人蕉,魔芋头之类的。到了开花的季节,房前屋后便一簇簇红黄乍艳。山人没功夫护弄那些娇养的植物,就即便是这些烂生的花草,山人也嫌她招惹蛇蝎,歇时会铲除了去,谁知这些花草生命力极强,那残根又重发出新叶,没几天便又葱笼一片,一来二去,山人也不再管她,她便成蓬成荫了。

   山里属亚热带气候,适宜蛇蝎生长。五步蛇、银环蛇、金环蛇、眼镜蛇种类繁多,山人统称之为毒虫。毒虫也喜荫,渐渐地,谁家汉子又在那屋前美人蕉下见一盘缠如簸箕大小的毒虫在打盹,一见人便吐出半尺的蛇信;小儿在芋头林里拾了一窝白色的蛋,以为是鸟蛋,馋了想避着娘煮来吃,却煮出一锅小蛇;黄昏时婆姨出门,门前见条花带子,猜是谁遗失的裤腰带,伸手捡起,竟捡了一条懒懒的花蛇,婆姨惊叫着丢下跳开几步远......山里没甚娱乐,晚饭后汉子们三五成群,相互聚拢了来,卷上地产的叶子烟喇叭筒,屋檐下坐着,人多了椅子不够,脱一只布鞋作垫,蹲坐在鞋上,去歇那一天的乏累。以上种种便成了谈资。侧着耳细听,嘴上啧啧直叹。遇见要强的后生,不屑地嘁了一气,大声说道:“这算个啥?前晌我在南山砍柴,听得身后唰的一声,象大风吹过,茅草两边倒了去,一大腿般粗蟒游过,半袋烟的功夫才走完。仔细一看,那毒虫头顶长着公鸡一样的冠。一个时辰也不见那压伏的茅草直起......”众人谑笑:“你崽子吓尿裤子没有?”笑罢又沉呤,蟒倒是见过不少,长有冠的就没遇过,长有冠的蟒岂不是龙了?难不成这山里也出了龙?一路想来对这山更有些莫名的敬畏......

   山间民居零落散在,一村就十来户人家,山便越发显得凭大。兽比人多,兽是山王,更是恶物,常也到村子里拿些牲畜,山人奈何不得,便有些避讳。山人叫虎是扁担花猫,叫豹是铜钱花,叫狼便是豺狗。这猫这花这狗,话里话外多了层温和,上口时也少几分畏惧。谈时神气凝重了,空气中烟草的辣味也更浓些。兽比毒虫有灵气,老兽几乎是成了精的,汉子们爱言语的便轮流说:前日夜里,村尾的汉子到崖涧那老潭钓鱼,一更天了,得了条大的,鱼使命地挣扎,李老汉也兴奋得喘气,站起身来,却见一扁担花猫蹲在一旁,想是守候老汉多时,也观起钓来,一见鱼儿上钩,竟自个乐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扑咚”一声掉到潭里,只来得及嗥叫一声。老汉吓得丢了鱼杆,屁滚尿流跑将回来......众人又唉唉叹息,想是那鱼倒救了老汉一命。

   又去说村头王家,十年前走丢的闺女兰儿兀自回来了,回是回了,却是个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半颠之人。清醒时说道:十年前那夜,兰儿独自在家,听得外面嘤嘤的泣哭,以为是谁家孩子迷了路在门前问。开得门来,却见一壮硕豺狗,想这老物是成了精的,装个孩子哭着招人,一见兰儿,上前咬住裤角便走。兰儿九岁,哪见过这等阵势,早已吓傻了,也不知道叫喊,被它生擒了去。进得深山洞里,那狼也不吃她,竟让她作伴,闲时去促些野兔,找来火种让兰儿烧来吃。好生款待,却不让她出得洞口。一晃几年过去,兰儿便成了狼妻,生了狼女,却半拉脸是狼半拉脸是人,一身细毛,起名毛妹。兰儿欲哭无泪,老狼却十分喜爱,见天宠着毛妹,视如珍宝。兰儿窥见老狼弱点,一日老狼出洞寻食,她用绳子把毛妹松松地绑在树上,却实实地打了死结。待老狼回来一见此景,早已心痛得死去活来。忙着去解那绳索,兰儿便趁机跑下山来。老狼一边解不开那绳索,一边又见妻子逃走,顾哪头也不是,竟哭唱起来:“毛妹家妈,毛妹家娘,毛妹哭起来好痛肠。”想是兰儿平时里总跟那狼说话,狼也听懂了,一急之下唱了出来......

   故事说完,山里汉子和婆姨们痴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从此后,半夜里听见泣哭是断不敢开门的了。到山里借宿的人也知道早早地就吱声,听出人话,方才应门。

  罗斛杂记(十五)攫食

   岩石的山峦,栏腰凿出条路,曲里拐弯,仅过得一辆货车。车在路上走,一面是高耸的山巅,一面却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离镇上三十九里,现一山仄,村舍筑在伸出的崖上,门前也未见两米的平地。却叫了个——“平岩”的名字,真正名不符实,念及每每惶惑,许是如愚公般祖上的理想,亦或是谁人的谑笑?

   平岩村村民主食玉米。问得山人,山人说:“地不长稻子,只长包谷。”一个“长”字说得轻松,象是那地兀自长出的粮食,全不把自己付出的辛苦算上。

   水少,坡地徒峭,自然没有稻田。石夹岩缝现一撮土,簸箕大小,岩上树叶落下怄烂了来,属腐植质,倒也肥沃。山人不悯惜劳力,刨松了掘个坑,点上三粒玉米种,十天半月来看,长出三棵小苗,择一株壮的留着,其余两棵拨除。月余,满坡的岩缝便碧绿一片。山人又细心地在每一株根下培些土,让它吸取养分更耐得风吹,如此两三次,三四个月,玉米便顶头戴花,授粉结棒了。

   收下的棒子,婆姨用石磨磨细,筛子隔出粗壳硬嘴去饲那猪鸡,碎粒用水浸淘,木蒸子蒸好,金金黄的包谷饭,这便是山民的主食。遇年收成得多,汉子用扁担挑了两袋,山外镇上换回一袋白米,年节或来客方在那玉米碎粒中掺上一捧,蒸出的饭金黄中间杂的米粒白亮如珍珠,精贵得很。屋后菜园摘些时令的瓜豆,煮一煮,火塘边便开始了农家的夜饭。清香的包谷饭极其硬爽酥散,入了口满嘴乱窜,弄不好便会喷出来。吃时要静静地,万不可说话或吧唧吧唧嘴。包谷饭耐得饿,吃罢赶山便生生的出力。于是镇里人要是见谁生就一副好力气,便会指着谑笑:“这小崽,吃包谷饭长大的。”

   只是瓜豆做菜,时间一长,家中孩子自然不依。谁家的儿晚饭时又摔了筷子,哇哇哭着要吃肉。山里孩子也十分精贵,山人喝叱几句,又诓哄一回还是不成,一看也到了农歇,于是便寻思去弄些山货野物,换点肉食。

   婆姨出门随身带一竹背篓,野生的木耳,板粟,便顺手捡了来。遇见山蕈朝那色彩平淡的采,艳乍的往往是那有毒的。背回家来晒干,逢集让汉子挑去卖了,换回些食盐灯油,余钱买些糖果,哄得小儿欢喜。去春婆姨在山仄里拾了两个碗大的野蕈,紫红色,不曾见过,回到家问得老人,说是灵芝。山人不识得字,却也知道那白蛇娘娘的故事,那白蛇历尽艰辛,为许仙寻的就是这灵药,婆姨却拾了来,可真是件喜事。到镇上一问,实可入药,待要卖来,药材公司却只肯出十五元钱。山人寻思,这世间也不再有白蛇,想来谁也不稀罕这药了,十五就十五,罢了罢了,还不如夜里直接去逮只野兔炒了让小儿美美地吃上一顿来得实惠。从此便一门心思去对付那野物。

   说是狩猎,却没有枪,全靠空手擒来。山人自小长在山里,识得野物秉性 。吃罢晚饭,带一只长节电筒,打个唿哨唤来家养的土狗,土狗在山里野长,许是有些狼性,十分凶猛,山人叫它撵山狗。夜里是野物出没的时间,常能捕些野兔及山鸡。看那野兔平日里见不得踪影,即便见了也快如闪电般掠过,脚力速度了得,白日想要近身是万万不能的。野兔繁殖迅速,十分机灵,夜里便出来觅食。动物皆有夜眼,生生地泛着绿光,漆漆黑的夜,在那惯常出没的地界,两点绿如荧火的眼便游了出来。山人屏住呼吸,狗也不曾出声。待那荧火游到跟前,方才蓦然打开电筒,一束强光直照过去,那灰色壮硕的野兔在突然的强光下失明半秒,一楞神间,撵山狗便飞身向前擒到口来,即使挣扎,也跑不过几米,撵山狗拿它不在话下。山人便稳获了一只六七斤重的野兔。回转路上,运气好来还会撞上一只山鸡,山鸡也叫野鸡,尾翼十分美丽,大凡禽类,漂亮者皆是公的。此鸡神气非常,白日里鸣叫连连,寻欢斗偶,夜里栖在低矮树丛。不经意间弄出声响,撵山狗猛扑过去,野鸡一惊,又飞到另一树丛,撵山狗紧追不舍,山人也跟着奔跑,如此辗转五六个树丛。野鸡也有些痴性,直飞至乏累不已,便放弃挣扎,匆忙找个草蓬,一头扎进去,屁股却露在外面,整个顾头不顾腚,山人手到擒来。想那世间骄傲者大多气量狭小,此鸡也一样,在山人手里呼呼喘上两口气,一蹬腿脚,兀自气死了。

   山人回到家里把这两只野物打理出来,婆姨也没有什么新鲜做法,切碎了干炒,直炒出油来,掺上些黄豆,吃起精到香脆。小儿早在母亲开始炒菜便守在火塘边,一边往火塘送些柴禾,一边在那袅起的香味中咽着口水......

  罗斛杂记(十六)布依女

   山仄里气候湿热,楠竹便长得碗粗,叶如掌宽,比那房高。屋前栽些避得荫凉。山脚河边的汉子会砍几根去,扎成竹筏漂着捕鱼。却用不了这许多,任它野长。春时土中又拱出嫩芽,壮壮的包包笋,割了煮来,微微的清苦,吃起又爽口败火,当得主菜。这日山人又采了两枚,未曾进屋,便传出婴儿泣哭。隔着门帘问,接生婆说:“是个闺女。”山人盯着手里的嫩笋,沉呤一分,说:“就叫竹吧”。布依女便有了乳名。虽是父亲随口叫来,也是此生唯一属于自己的名号了。如是男儿,祖父和父亲就会慎重些,起了乳名,还另起个大号,当学名。

   布依女渐渐地长大,有了许多的同伴。同伴也是山里的女孩,叫花,叫兰,叫杏。土土的名字。父母虽不嫌弃却也不曾重视,也如门前的楠竹般任凭她长。但猪圈里的猪是她饲的,屋后的菜园是她栽的,水缸里的水是她担的,娘再生个弟弟也由她来背。布依女却依旧快乐。白日里放牛坐在野地里绣她的鞋面,跟同伴去比,笑谁的针脚不齐,又羡谁的花描得鲜气。傍晚相约到溪边去洗澡,洗到月升得老高,洗好了严严地掩了身子,再听同伴讲山外听来的故事。山外很远,许也如月亮般高。

   遇年收成好,爹也送她去读书。不另起名,爹姓王,竹便叫王小竹。布依女聪慧,知这机会来得不易,上课便认真地听,回家不误做活,担水打猪食也会挂着那课文。写那生字如绣花般仔细。一本薄薄的作业不曾写完,爹却说行了,再供不起,又让她回来。依旧叫竹。布依女不怨,件件的农活又上了手,做不完的女红,替爹做了布鞋,爹说适脚,为娘绣的围腰,娘也可心。门帘、床帏、枕头描出的花,竟鲜活得象能引来蝴蝶一般,让同伴羡煞。绣好了让娘收起,待做嫁妆。

   布依女出落得美丽,布依女不穿裙,那绽蓝土布的溜肩小衽衣紧紧地绷起,艳艳的花鞋。依旧跟同伴到溪边,用村头树上结的皂角捣烂了洗头,布依女的发油黑乌亮。转眼到了出嫁的日子。

   夫在外村,布依女便离了爹娘,做了他的妻。夫那村的人不叫她的乳名,夫的名叫根,便管她叫“雅根”。“雅”是布依语“妻”的意思,她是根的妻,便叫雅根。乳名只由夫一人在夜里悄悄的叫。叫“雅”的布依女便成了妇人。

   虽到了夫家,农活却也一样。播种、栽秧、酿酒,件件离不了手。来年的秋天,雅根便生了儿子,起名叫奂春。布依女又到了第三次易名的时候,村人不再叫她雅根,她的名又随了儿子叫成“米奂春”。“米”是布依语“娘”的意思,她的名叫“奂春的娘”,没了自己。

   米奂春是布依女的第三个名字。布依女不再易名。

   楠竹瑟瑟落叶,米奂春渐渐老了。一样的劳作,象是活这一生只为个儿,甚事也围绕着他。巴望着能活到儿子再娶媳妇,布依女便成了个有福气的米奂春。若是等不到便病死了,也有了扶灵的儿,放得了心。到那时,村人说:“米奂春没了。”

   村人慢慢忘了她,只余那夫婿偶尔念及她的辛苦,年节到那坟前上一柱香,唤得一声“竹儿”。

  罗斛杂记(十七)汉人与越人

   两对弈的老头,偶尔盹着了,一觉便过了千年,成了山。两山相持,山巅各有一自然村,一村叫六合,一村是五家坟。名无可考,六合住着布依,五家坟却整村的汉族。

   战国时期罗斛便隶属夜郎国,居民通称“夷僚”或“越人”。深山蛮夷之地,杂居汉族为数甚少。查得史料,径直上溯,方才有一句:“公元22年,秦始皇徒民50万与越人杂住。”再问得深山汉民,皆一无所知,无法考证这支汉人是否为秦皇徒民的后裔。

   乍一看去,外貌上汉人与越人皆已同化,住同样的木制干栏房。一根扁担挑进山间栽种的玉米红薯;一根扁担又挑出打来的山货,镇里换回些精粮食盐。汗水把根用熟的扁担磨得油亮,扁担又把他的肩磨出拳大的肌肉疙瘩。紫膛红脸,一样着绽蓝土布对襟衣,小腿血管如蚯蚓般盘缠,肌肉结实,脚掌练出铁样硬茧,草鞋照脚底编了,细绳缚在脚面。常年赶山,动时撵得脱兔,静时稳如树桩。这大抵便是山人模样,汉人与越人无二。然而一说话便能分出伯仲,越人说布依语,布依语发音奇特,外人也无法分辩;而汉人说的汉语,经历年演化,山里汉语独成一格,说时声音尖细,尾音散开,当地俗称山腔。

   深山村落,以族人为中心,族人为本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定立村规民约,凡事以此约定为准。村与村互不相扰。大有诸侯各倨的意味。

   即是毗邻,便会有磨擦,旧时常有战争。村人挖土不慎越界、旱时争夺水源、小儿放牛不当心,让公牛相殴而亡,皆会引起械斗。械斗场景激烈,常由两村族人召集本村全部壮年,达数十人之多,择一稍平缓地带,族人间比划定立规则,大多是生死各负其责的意思。然后一声令下,壮汉们便舍起命来棍棒相向,喊声震天,直至族人叫停。成王败寇。如不伤及性命,官方也无人问津。如若伤得残废,两方便成了世仇,后代也不允通婚。山人常用这样简单的法则解决争端,幸而战完便罢,也不曾纠缠。

   越、汉均以玉米为主食,歇时便猎些野物。野物却不分地界,山人没枪,遇着追捕猎物,危及性命,越、汉人也会相帮。这日两人猎得一香獐,越人知道香獐肉十分鲜美,甚是兴奋。越、汉分割时,汉人瞄着香獐肚脐,用小刀卸下一核桃大小的毛物,藏至怀中,越人不知何物,也不曾介意。平均分割的香獐肉,汉人又让了越人多分些杂碎,越人便觉得汉人地道。汉人把那核桃大的毛物,用体温慢慢焐干,拿到镇里,中药辅的掌柜老汉把那毛物放在手心,眯着眼静静握住十来分钟,一股凉气遁着手臂窜了上去,直声叹好,给了八十元。越人不知,那竟是名贵的麝香。

   越人不吃蛇,视那长虫有如神灵。汉人却道蛇可治得风湿。越人捕了长蛇,相传屋檐上的尘埃掉进煮蛇的锅里会有毒,便拿到屋外远远地支着锅煮,让得了风湿的父亲吃了,果然有效。

   这日越人的黄牛不再吃食,遇风哞哞的叫,日子一长,便瘦骨伶仃。越人伤心得紧。汉人知道便买了去,杀了剖开肚子得块天然牛黄。镇里卖的价比牛价贵出两倍......越人暗自喟叹一回,留心学着些。逮了野兔也不再吃皮,剥了硝好拿到镇上,那灰绒绒的皮色城里人竟也稀罕,卖了个好价,越人自然欢喜。一来二去,还凭地长了不少见识。

  罗斛杂记(十八)火

   一

   山里热,适宜那马蜂生长。这阿物生得狰狞,指头大小,脚上竟长有须毛,黄黑花肚子,圆鼓鼓地,蛰人时尾刺深深地扎进,释了毒液。那毒液让你顿时红肿一片,剧痛无比,要是小孩被蛰五六处,蜂毒便足已致命。

   择一视线好的高处,逮只马蜂。山人撕一长条白皮纸,仔细用丝线缚在那马蜂的腰上,小心不碰着它的翅膀,再轻轻地撩它飞走,山人相跟着。白皮纸是做纸鸢用的,没什么重量,飘飞于林间却清晰可见,山人是用它来做记号,跟踪着去揣它的老巢。蜂巢极隐蔽,想那黄蜂也是精明的昆虫,把那家置于土下,开两个小口进出,它便在土下去繁衍生息。山人管它叫“地雷蜂。”

   紧跟着跑,那蜂带着纸条飞进巢,山人便探得了路。白天却不曾动手,到了夜晚,山人约两个同伴,葫芦里装满水,备条土布口袋,寻些干燥松枝,扎成手臂般粗的火把,松枝含有松油,火把经得烧,还特别亮。山人不看重照亮。月明晃晃地挂着,见天地走,哪段路不也是熟了的?山人是用火去猎那蜂巢。

   径直到了蜂巢的所在,山人便不再言语,对付那毒物须得万般谨慎。一人执了火把朝着洞口,用树叶煽那浓烟灌进蜂巢。转眼的功夫,出口处便爬出黄蜂,另一人赶紧用葫芦里的水去喷,蜂翅一沾上水,便不能飞翔,再用火把它烧死。一袋烟的功夫,不再有黄蜂爬出,山人便掘开蜂巢,得了一盘盘大如面盆的蜂房,满满地长着蜂蛹。那肥白如指肚的蜂蛹用油炸得金黄焦脆当得下酒菜,小儿见了害怕,却也用手拈了一个,闭着眼睛嚼了,鲜香满口,多吃了几个,山人笑道:“我儿大了,敢吃这恶物。”

   二

   山人垦荒也用火,祖先沿袭至今。荒地的四周,铲出条丈宽的路,叫“火路”,防那火势漫延。地中间便点把火烧了,草木的灰烬雨一淋便成了钾肥,种的头茬玉米最壮,山人便不肯改这火垦的习惯。

   这日风紧,火舌高了,舐过隔路外的草丛,于是遍山燃起来,也无从救,火势一山连着一山,几天也不曾熄去。白天看去只有淡黄色的火苗跟浓烟,一到夜晚,四周山上的火便灿灿地肆虐,如一条火龙,夜也红了半边。一簇簇燃着的草团漫天飞舞,可以从很远的山头随风吹到你的跟前。山人管它叫:“火鸦”。

   山人的木楼是草顶,“火鸦”落到顶上,又燃了起来。村人自然相帮着先去扑第一家燃起的草屋,村舍紧邻着,火苗却顺势窜了过来。婆姨抬掇被子衣物,打发老人小儿避到山洞,淋湿了床单,便蹬蹬地上了自家房顶,飞来一簇火鸦便用湿床单去扑,扑得五六处来,那火已燃到隔壁,烧得性起,噼啪炸响,转眼间木楼便要垮了。山人跳着脚叫婆姨下来,反过身又进得家门,心中尽是不舍,惶恐间也不知该拿些啥,尽力负着家什往山洞跑,又挤在洞口去哭那烧掉的家。

   入夜,也无家可归了。检查老人小儿均在,也未曾碰着伤着。又去看救起的家什,发现慌乱间未曾得了什么,山人拿了些农具,婆姨竟背了个水缸上来,还盛有半缸水......

  罗斛杂记(十九)红水河

   罗斛以南,沿途坡地低缓,土壤赤红色,属硅铁质红壤。罗斛大多以此红壤覆盖,阳光下炽烈着耀眼。山民在上面植了叶片碧绿的香蕉,成林的糖蔗,路旁却无树可避得荫凉,乘了车子不停往南,三个时辰,七十二公里地便到了羊里。

   羊里为罗斛南界,与广西天峨、乐业遥遥相望。中间隔条界河,汇得全境九条浅河,便在此汹涌,狂暴得有名,叫红水河。隶属珠江水系。河岸红壤渗入,一年仅有冬季枯水时略微清澈,其余三季便浊浪滚滚。河水含沙量大,又如那细沙磨不停地摩擦河中卵石,使其或剔透,或冥顽,石皮光滑,黑者如墨,彩者如陶,又生就了一河好石,载入观赏石册,取名红河石。

   同伴与我是同学,画工笔,也是一石痴,到红水河自然是奔那石头而去。

   河水湍急,遇一拐弯回流,便会现一沙滩。沙滩上信步走着,拾几颗入眼的石头,拳大的揣入袋中,小颗的放在掌心把玩。转得一个时辰,袋也满了,人也乏了,同伴还有兴致,布袋子摇得嗒嗒脆响,说还要多找些指尖大小的黑白子,做成一副天然的围棋。不去理会她,举步往码头上走,人多的地方,寻一块平缓的石头坐着去看上下船的人。

   河面宽四百余米,两岸汽车来住便由铁船过渡,车上载些山货及必需品。一来二去码头便自然成了市场,五天一个集,河长六十余里,沿河的自然村也有十多个,逢集便也汇拢过来,于是整船的桐子、土制的蔗糖、成捆的药材、野生的木耳、板粟、玉米也在这交易,集市渐渐兴旺起来。家景殷实的,又买了铁驳船做起贩运。

   河在山里,沿河的村人仍叫山民。有水性的不多,家中不曾有船,赶集便达乘乡里做贩远的货船。船主原也是山民,相互熟识,未有不便。河水凶险,没人去捕渔,都说:“欺山不欺水。”

   河中撑渔船的均是外乡人,大多夫妻一起,带着孩子,吃住在有篷的木船上。船夫大抵来自水乡,激流中能把船稳稳地行进,水缓的地方去张网,三五网下来,总会有些收获,无须惊喜,解开网把那活蹦乱跳的鱼扔给婆姨,木船上隔有一小格鱼仓,盛着水去养那捕上来的鱼。小仓满了,也到了吃饭的时辰,船夫把船往码头上靠,码头上的人说:“渔船来了。”做生意的人会围拢来问:“有芝麻剑吗?”说着去揭鱼仓的木盖,船夫说:“有,二斤。”秤杆高高的翘起,买的人探过头到秤杆那作势瞄一眼,付了三十元。也无须问价,谁都知道那鱼卖十五元一斤。鲤鱼五元,草鱼却只是三元了。买了来交给码头上的小食摊,摊主为你煮好。芝麻剑是这河里一种特有的鱼种,也不知它的学名,个头不大,灰白色,无鳞,浑身布着芝麻大小的斑点,以味道鲜美,久煮不烂而闻名。

   不捕鱼,码头上也还有营生。村妇大多在山里长大,穿靛蓝土布的右衽衣,长辫如灵蛇般沿头围盘着,也没什么娇气,逢集便早早拾掇好家里,一顶能戴在头上罩住肩膀的背裢拿在手上,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婆姨相邀,搭乘沿河的货船到码头做起了生意。

   货船靠岸泊了,空着的货车一旁等着装货。货主便在码头上交易,码头上人群携携搡搡,虽只有一河之隔,口音却大大不同,交流起来连喊带比划,也生出些异趣。村妇操布依语或苗语,更是无法交流。便也不曾下船,成群地坐在货上,货主交易成功,木板过桥随即达到船上,村妇便开始卸货装车。

   布做的背裢罩住头和肩膀,百来斤重的袋子便载上了背,双手反举过头顶去拽住袋子的两角,微躬着身子,小心地走着过桥上岸,卸下背上的货袋,抹一把汗又返身背起一袋......

   也见过不少装卸,皆是壮汉们掮一货物,闪悠悠一溜小跑,举重若轻的感觉。蓦然见到女人负重的脚步,心惊不已。

   去问得一旁歇着的船主,船主是一位二十来岁黝黑的男儿,一脸不以为然,只道码头从来皆是女人装卸,男人上山劳作去了,别看女人动作慢些,却有耐力。见我是一闲人,说完便不再理我。得知他是布依族,便又用布依语去缠他,果真又说了许多,布依族对本族人如同自己的姐妹,话里话外多了层亲近,并告诉我还要出趟船到沿河叫小马场的地方拉一船玉米。说好我跟同伴搭他的货船去游河。

   说话间,七八个村妇已背完十来吨的货,又去卸另一艘货船。集市散得早,下午四点便没人了。汗津津的村妇们也赶上这趟船,空货仓里敞手敞脚地坐着,脸上有些疲累的表情,却也不见谁人自怜的模样。

   马达突突的响,空气中有股柴油的味,船起了锚逆水而上,一缕风便吹了过来,村妇们相互戏谑着,又叫着船主的名开些带腥晕的玩笑,声音里尽是劳累后的恬然。沿岸一篷篷粗壮的楠竹,吊下的竹叶逶迤在水中,船主又把船靠了岸,依山一幢幢的木楼便是她们的家。

   装好船返航时,四周静了下来,星已升起,跟同伴坐在船舷上听那水响,船尾掌舵的本族男儿在唱一支不知名的歌。又去想河边的女人,想那歌是唱给她的,那水是她的,还有那山那劳累那恬然也入夜了。

  罗斛杂记(二十)水车、水碾

   你走入这山,羊肠小路时断时续,举目去寻,那山壑纵横中方有一两户人家。空灵得有些天地洪荒的意味。

   找一块山石坐下歇息,极目处却发现贝类化石,再仔细便还见珊瑚化石,于是你在心里揣揣,海原也是来过的,上溯千年,许也喧嚣过,纷纭过,那些海中的生命,只是来了又走了,山旮里那些泉便是它的足迹。去问得山人,数没数过多少泉眼?他会笑你痴傻,只说: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高。

   数不清泉眼,那泉却不含糊,有源有流,汇入山脚便成了浅河,清澈透明,河底卵石各色缤纷,阳光下幻如水中珍宝。游鱼历历可数。山中寂静,溪水便响得欢畅。

   于是你沿着这无名的河再走,湍急处便见那水车了。

   水车叫车,却只如轮状,丈余的直径,木头做成,圆形的支架,半边浸入水中,半边浮在水面,沿那支架绑一圈竹筒,二三十个。水流兀自推那水车转动,竹筒便顺势潜入河中,盛满水后再转出水面,随着角度的改变倾倒在农人用那碗粗的长竹做好的水槽,去灌溉稻田。竹筒尺余长,一次盛一升水,你见它慢慢溉满山下那些窄窄的稻田。

   你无法考证水车的年代,或许有水时便有了水车,或许有田时水车便不停地转。你坐在岸边痴痴地看,或许它转一圈便是你心中的一个年轮。

   傍晚,你在那油灯下去吃山民的夜饭,去喝他们的米酒,去听简单的歌谣。

   离去时,或许那水车便驻入你的心中,在那不停地转动。还有那些庄稼的长势,还有农人的期待......

   几月后你又回到这里,竟赶上收成的时节。

   依旧是那条浅河,水车的旁边,几米外便是水碾。农人在那盖了低矮的草房,石头凿了圈碾槽,亦然是圆形,八尺的直径,六七寸深浅,碾石也如轮状嵌入碾槽,碾房中间立一根木中轴,与碾石相连,又去借那湍急的水流,带动两个簸箕大小木制的齿轮,那齿轮又推动碾石,沿碾槽滚动。晒好的谷子放入碾槽,等它慢慢地碾磨脱粒,木制齿轮滞涩地转动,吱呀作响,伴随石碾的轰隆声,也如那流水声一般久远。一槽米要从那晌午等到掌灯时分。

   碾好的米粒间杂着米壳,农人又用风簸去簸,风簸也是木做的,使劲地扇那米糠飘走,便才得那晶莹的米粒。

   山人煮好了新米饭,又打了野物,去过尝新节,贺那一年的收成。新米煮好先祀祖宗,你跟着在神龛上点香叩拜,念叨着祖宗的护佑,无病无灾。恍惚间你也成了山里人。

  罗斛杂记(二十一)土布

   该写写土布了,说布依族,不得不说她的土布。那古老的家织布工艺,在这个民族里因袭传承,我刻意回避写她,只是怕我艰涩的笔触无法去描述那如歌的行板。

   一

   土布从捻线织布到漂染全是手工,族人一生的衣服、被衾甚至死时入殓的老衣孝帕也全由土布做成。布依女从小便要掌握这项劳作。在山里,男耕女织依旧亘古不变。

   离罗斛十五公里,有个叫沫阳的小镇,一条大河横穿过去,河水是绿色的,沿河长些楠竹,想那楠竹也是喜水的,深绿的叶,丈多高,一蓬蓬比在其它地方长得茂密。竹蓬下游几只鸭子。小寨在河坎上,叫百灵,是一种鸟的名字。

   河深,不大听得见水流,上了河坎便听得“咣——当、咣——当”木头撞击的钝响。一听便知是那织布的声音,遁着声跨进一幢木制干栏房,织布机置于堂屋右侧,那女子的长辫挽了一个发髫,面对着门端坐着埋头仔细手上的梭子。

   木兰词中“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想必便是此时此景,“当户”原是因为可以借得一缕午后的阳光。

   织布机旁边放着个捻线的纺车,几把竹针制成两尺长短的梳篾,便是织布的全部家当。织机由祖上传下,深褐的色泽,质地坚硬。兴许也跟干栏一般久远。

   我进门时挡住那缕阳光,女子从织机上抬起头来,女子叫秀,夫婿也从后山回来了,壮壮的一山人。笑着让了坐。

   山中从住的干栏及什物用具皆是木头做成,那树即使成方成板了,观其木纹,山人亦能辩得是椿木、杉木或是松木苦楝木。不会出错。却无法识得那织布机是何种木质做成。见我问得,沉呤了半天,呐呐的说一句:“兴是酸栆木。”知那酸栆木是红木,兴许只有红木才能如此坚固耐得住岁月。

   收成的棉,质量上好的是小花,秀把那棉花压实,用刀切成棉条,捻出细细的纱头,穿过纺车上那个细小的针孔,匀着力去转动纺车的摇臂,便会扯出均匀的棉纱。

   土布幅宽一尺五寸,长却四丈,以一个布为量词。秀说要用四百六十根四丈长的棉纱不缠不结做成纬线,想那凭长的纱线不缠不结,还要用两把竹篾细细梳理。梳纱是个繁锁的过程,需得要三五个女子帮手,几丈的纱的一头绑在村杆上,绷紧了另一头束在一女子的腰上,腰上置一活动的线架,其余的女子便拿着梳篾梳那发丝一般的棉纱,梳通一尺,线架便卷起一尺,全然梳通,卷好的线架也如屋柱般大小。

   木制的织机有两根高臂支架,用来搁置卷好纬线,纬线又分上下两层,各自穿过两把竹制的梳篾,绷直在织床上,经线的线卷置于两只光滑油亮的梭子里,来回穿梭一次,再拉一下悬着的撞捶,夯实那根经线,秀的手灵巧柔韧,拉撞捶时身子有节奏地轻轻摆动一下。就这样一丝丝一寸寸的织着。

   罗斛少数民族中,家织布便只有布依族依旧在传承,逢集,布依女织好的土布也会随山货一起挑到镇上,于是又有的土布的集市。别族的女子买了去再做成衣裙。

   二

   俗话:“男人街头走,见得婆姨手。”山人及孩子身上的穿戴皆由女人拾掇,这句话便是指从汉子的衣服鞋子去看他的婆姨灵秀以否。

   逢集。人群携携搡搡,不难寻着山人的身影。果真依那俗话去瞧:

   卖农具的铁匠辅前那年青的汉子,一件靛蓝土布对襟衣浆得挺括,你知道山里的规矩,新衣是逢亲会友方才上身。立领溜肩布扣,手工针脚细密如衣车车成,衬着他那紫膛红脸越发精神,千层底剪刀口的布鞋,包裹他那常年赶山宽大的脚,鞋口不偏不倚,把个汉子装扮得齐齐整整,你便究得,山人的妻是个要强灵秀的女子。

   再看那守一挑荆藤等着收购的男儿,亦然是件土布褂,洗得发白,右肩上的破洞,一看便知道是那扁担磨出的,婆姨找来同色的布,虽是在补丁,却也仔细辅得平整,拾掇得并不露出一点肉。汉子脸上有些许戚色,你明了这必是个家景有些窘迫的了。幸而还有个婆姨陪他去撑那乍苦的日子,撑着吧,日子总是撑着撑着就慢慢过去。好歹也是过日子。

   兴许还能看到破衣烂衫的汉子,一脸不在乎,卖了山货打酒吃喝。散集了也不忙着回去,那必是个鳏夫,或是有个懒婆姨,并不安心拾掇自个丈夫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看罢这许多的山人,一式的布衣,你便已见过那土布了,是的,汉子身上那些新衣旧衣皆由土布做成。

   转过街角,还能见着呈于闹市的布坯。那幅宽一尺五寸、长约四丈的土布卷成筒状,俨然如经似卷呈于闹市:纵横织成蓝白相间细小方格的,裁短拼接做成床单被衾;染成靛蓝的,既做成衣裤;本白的棉花色调的,便还能做成死者入殓的老服、后人的孝帕。

   你执于手中,粗砺厚实,平地可见纱线经纬。或许你能记起捻线的纺车、梳纱女人那柔韧的腰肢、织机那寂寞空旷的钝响、棉田里花朵绽放的声音。

   土织布那石头一般久远的历史用它的温厚包裹着这山里的民族。你看见把历史穿在身上的族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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