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被尊为“复圣”不是因为“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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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刘松青

提要:如果从生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生活情景来推断,颜回确实吃得非常简单、住得十分简陋。可问题是,在屋不避风、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求学问道?从文献记载来看,颜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贫穷。他不仅有田有闲有书读,而且有家有室有儿女。即使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也无损于他在道德上的声誉和历史上的声名

《史记》记载,孔子有弟子三千,其中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其中,颜回被认为是七十二贤之首,堪称孔门中最出众的弟子。

鲁哀公曾经问孔子,你的弟子当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可见,颜回在孔子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一则好学,学问出众;二则有涵养,“不迁怒,不贰过”,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德才兼备。

不幸的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却短命早死,实在令人扼腕。据说,颜回死的时候,孔子悲痛欲绝,不仅“哭之恸”,而且不停地说“天丧予,天丧予”。

颜回在孔门之中也具有极高的地位,不仅生前被给予极高赞誉,而且死后不断被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树立为知识分子的典范、道德的楷模。比如,唐太宗尊其为“先师”,唐玄宗尊之为“兖公”,宋真宗加封“兖国公”,元文宗尊为“兖国复圣公”,明嘉靖九年改称“复圣”,可谓誉满天下。

孔子并非赞扬“贫穷”本身而是肯定颜回对困厄的态度

颜回之所以被尊为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配享“亚圣”“复圣”等尊号,跟他的“贫穷”以及对待贫穷的态度——安贫乐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论语》中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话:“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有关颜回之“穷”的一个关键记载,也是孔子对颜回的一个重要评价。

看得出来,孔子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他说:颜回吃的是清汤寡水、住的是破屋烂房,别人看了都于心不忍,颜回自己却甘之如饴、向善好学,可谓品行高尚。

孔子之所以称赞颜回,和一个基本的事实前提有关,那就是颜回的“贫穷”。不过,孔子赞扬的不是“贫穷”本身,而是颜回对待贫穷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韩诗外传》这样记载——颜渊问于孔子曰:渊愿贫如富,贱如贵,无勇而威,与士交通,终身无患难,亦且可乎?孔子曰:善哉回也!夫穷而如富,其知足而无欲也。贱而如贵,其让而有礼也。无勇而威,其恭敬而不失于人也。终身无患难,其择言而出之也。若回者,其圣乎!虽上古圣人,亦如此而已。

可见,颜回对待贫穷的态度不是消极的。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挖空心思去求取功名利禄;他认为,贫穷不是一件可耻或者不光彩的事情,而要知足无欲、礼让有加。所以,孔子说这样一种人生观,可以称得上圣人境界。

周敦颐对颜回的这种人生态度也有极高的评价。他认为,颜回之所以能够成为“亚圣”,就在于虽处贫穷困厄之境,却依然能够坚持好学循道,能够保持自得其乐的精神。

也正因为如此,北宋以来,人们就将这种精神称为“孔颜乐处”。寻找“孔颜之乐”,不仅成了很多文人雅士追求的一种境界,而且成了官方向民众推广的道德楷模。

从一定意义上说,颜回之所以被后世尊为“复圣”,除了“不迁怒,不贰过”以及“不违仁”之外,也要归因于贫贱不移的精神。简言之,颜回之“贫”与颜回之“贤”存在内在关联。

不仅城内城外有几十亩田而且闲暇之际可以鼓琴自娱

可是,颜回真的很穷吗?

关于颜回的“穷”,《论语》中有多处记载,最具代表性的有两处:一段说的是颜回生前,一段说的是其死后。

如果从生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生活情景来推断,颜回确实吃得非常简单、住得十分简陋;如果从去世后家里买不起椁给他安葬来推断,也确实是经济拮据。

可问题是,在屋不避风、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求学问道?是否可以怀疑,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穷人?或者,他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穷?从一些文献记载来看,我们有理由这样推断和怀疑。

第一,颜氏是鲁国贵族。到颜回父子时期虽然已经没落,但颜回的父亲依然保有祖传的贵族身份及卿大夫头衔。我们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家道衰落,估计也不至于穷途末路。

第二,颜回有书可读。孔子十五有志于学,而颜回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拜在孔子门下。如果没有一定的家庭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有机会上学读书呢?即使孔子不收学费,但其他方面的开支是免不了的。

第三,颜回可以“跨国娶亲”。当时,娶妻生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即使女方不收任何彩礼,对于一个家徒四壁的人而言,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跟着他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吧?然而,颜回在求学期间,也就是鲁定公八年就娶了宋国女子戴氏为妻。这桩“跨国婚姻”,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恐怕很难办到。

第四,颜回有田产。《庄子》中有这样一则记载——孔子曾经问颜回:你家里穷,怎么不去做官呢?颜回回答: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

这清晰地表明,颜回不仅在城内有良田十亩,在城外还有田五十亩,粮食蔬菜还有丝麻都能自足,闲暇之际可以鼓琴自娱。如此生活状况,好像很难和穷沾上边吧?放到当下,家里能有一架古琴或者钢琴,小孩能够学点音乐艺术,好像经济条件也不能算差吧?

第五,颜回可以跟随孔子“周游列国”。试想,如果颜回一分钱都没有,他怎么能够“周游列国”的十几年?即便他们所到之处都能得到很好款待,颜回也不可能分文不费。

第六,据《孔子家语》记载,颜回回到鲁国后曾开馆讲学、传授儒学六经,并逐渐形成了儒家的颜氏一派。可以推测,以颜回在当时的学术地位和学术声誉,向他请教拜师的人肯定为数不少,要获取衣食之资并非难事。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推测,颜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贫穷。他不仅有田有闲有书读,而且有家有室有儿女。即使是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不见得有多穷苦。

因其“圣”才有勇气和决心因其“贤”才能笃守至乐清醒

问题是,孔子为什么会觉得颜回很“贫穷”呢?为什么在典型叙事之中,颜回是以一个穷人的形象出现呢?为什么我们在说到颜回之“贤”的时候,一定要反复谈及他的贫穷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其“贫”还被当成了其“贤”的一个基础。

比如,梁元帝曾称赞颜回,说他“曲巷安贫,钦风味道,其德有邻”;宋高宗认为,他“饮食甚恶,在陋自如;宜称贤哉,岂止不愚”;清康熙说他“箪瓢陋巷,至乐不移,仰高钻坚,三月无违。夫子有言,克己成性,用致其功,允成复圣”。

这些对颜回的褒赞之词,无一不是将“贫”与“贤”关联论述,仿佛是因其“贫”才能称其“贤”。那么,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颜回之“贫”?如果颜回没有想象的那么“穷”,还能称其“贤”吗?或者说,没有颜回之“贫”,会不会有损于颜回之“贤”?

这个问题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考量:

一方面,颜回之“贫”应放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来理解。颜回箪食瓢饮、卑居陋巷可能是事实,但颜回之“贫”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赤贫”。

颜氏是鲁国的贵族,其父亲又有卿大夫的头衔。按照现在的标准,至少也算出生在中产家庭。只不过,到颜回手里的时候,家庭条件已经没了往日的辉煌。所以,相较于过往,相较于其他贵族家庭,颜回一家的居住条件或经济条件肯定是寒酸的。

对于一个衰败的贵族家庭,即使还有几十亩土地,但要支撑起全部开销,支撑起求学以及周游列国所需之费用,估计还是有些勉强的,更遑论享受贵族生活了。

进一步来看,就颜回的经济来源而言,除了自家土地种植的粮食丝麻,好像也没有其余收入。即便后来开馆授徒,也并未索要高昂学费,所以也不可能获得多大收益。

还有一点至为重要,那就是颜回对待财富和人生的态度。颜回虽贫,却不入仕不做官,反而“愿贫如富,贱如贵,无勇而威,与士交通,终身无患难”。这样一种超然的人生观,深得孔子的肯定和赞赏——“虽上古圣人,亦如此而已”。

孔子对这样一种生活也是十分向往的。在《论语》中,孔子感叹:“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中所表达的财富观、人生观和颜回颇为相似。

所以,从主观态度来看,颜回并不觉得物质财富的匮乏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只要能够填饱肚子,满足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求,就可以做到“贫如富”“贱如贵”,就可以做到“知足无欲”“让而有礼”,就可以达到精神上的超拔和泰然,获得不一样的快乐。

因此,从现实处境来看,颜回无疑是“贫穷”的。但他并不是一般意义的“穷人”,而是相对于身份地位和所处的社会阶层而言的。

另一方面,颜回之“贫”与颜回之“贤”构成强烈反差,但其“贤”并不是因其“贫”而得以确立的。

不管是孔子,还是自汉以降的统治者,他们之所以强调颜回的“穷”与“贤”的关联,是因为这样的论述更有感染力,更能凸显和衬托颜回的德行与品格。这也就是说,颜回之“贫”具有一种聚光效应,而其经济之不堪与其志气、德行之高洁正好形成鲜明反差,更有利于突出“亚圣”的形象。

打个比方说,就像一个院士住在棚户区,却依然能够保持良好的德行并潜心科研,不为名利奔波、不苟求富贵。那么,在世人的观感上,他极有可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值得肯定、宣扬和敬仰。

换句话说,在一种优渥的环境中保持操守与德行并非难事;苦难和困厄更能考验个体意志之坚定、情操之高尚。

不过,我们其实需要强调的是,颜回的“圣贤”之名并不是因“贫穷”造就的。毋宁说,因其“圣”,他才有了这样一种安贫乐道的勇气和决心;因其“贤”,他才能够在喧嚣的世界中笃守至乐和清醒。因比,即使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也无损于他在道德上的声誉和历史上的声名。

反观当今社会,颜回“安贫乐道”的精神可以带来何种启示呢?最根本的启示有三点:

其一,要区分贫穷及看待贫穷的态度。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仅代表一个人在生活上尤其是物质生活方面的状况。我们不能说贫穷一定会让人变得高尚,也不能说富裕就会使人堕落,而需要从一种更加客观的立场来看待一个人的财富地位,既不仇视“富人”也不蔑视“穷人”。在以财富(财富排行榜)论英雄、以资产多寡论成败的社会氛围中,这一点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其二,要树立正确的财富观念。即使世人对成功的评价主要是看个人财富,我们也不能因此就盲目追求物质财富和物质享受,更不能“见利忘义”,不能通过非法的手段聚敛财富。我们应该“贫而无谄”,应该“忧道不忧贫”,也应该“富而无骄”和“富而好礼”。

其三,一个人的成就,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一个人的德行、智慧和修养,以及一个人是否幸福,并不完全取决于经济地位。我们并不否认物质文明的重要性,但也可以超越名利、超越世俗,而向着更高的精神世界迈进,坚守信念、完善人格。就像颜回那样,即便“贫穷”,亦可不忘初心,亦要“安贫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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