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旋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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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判大投降派头子宋江的重大罪行之一,就是他恩将仇报,在临死之前,还拉了个垫背的,残忍地毒死了大无畏的革命战士李逵,心狠手辣。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十有五六死于战乱,死在对敌拼杀的战场上,都可以捞个“烈士”的荣誉称号。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无数的黑旋风李逵。这么说来,这李逵招谁惹谁了,死得如此憋闷,真够冤的。

  数落宋江的恩将仇报,却是丝毫没有冤屈宋江。李逵曾经三度搭救过宋江的性命,是宋江不折不扣的救命恩人。宋江在江州浔阳楼题写反诗,被人告发,押往刑场处斩,是李逵率先动手,赤膊上阵,不避刀斧箭矢,抡起两把夹钢板斧大闹法场,把宋江从刽子手的刑刀下抢了出来;落草梁山泊的宋江还想把老爹也接上山来快活,独自一人下山溜回家中,被官差追捕不舍,又是李逵不辞辛苦,赶来解救;梁山泊攻打祝家庄,战事不利,宋江被祝家庄未过门的媳妇扈三娘追杀,情势危急,还是李逵带着喽罗大踏步地驰援,及时赶走了扈三娘。李逵不仅是宋江的救命恩人,也是宋江身边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更是宋江获取和执掌梁山泊最高权位的最坚定的支持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旋风,既憨直又凶悍,视杀人如草芥,只服宋江的管教,惟宋江之命是从,对宋江死心塌地。即使是得知自己被宋江骗了喝下毒酒,李逵也没有怨恨,只是垂着泪说:“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宋江竟然对这样一个交心换肝的心腹兄弟痛下毒手,他是不是丧心病狂了?

  宋江蓄意毒杀李逵的理由,是担心他死了之后,李逵会再次造反。且听宋江喝了朝廷所赐药酒后的喟叹:“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其实宋江对自我进行剖析的这番言语,做的是桌面上的文章,不尽不实,也是大有奸弊。首先宋江的“不幸失身于罪人”,是他身为国家公务人员,却给劫夺生辰纲的不法之徒通风报信,而后杀人灭口,东窜西逃,还在亡命江湖的过程中为梁山贼窝拉去许多造反的军马;其次宋江落草梁山泊后,攻打过高唐州、青州、华州、大名府、东平府、东昌府等大宋州府,收聚队伍,扩张势力,跟朝廷作对,怎么就“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还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睁着眼睛说瞎话,更是荒谬可笑。自古忠义难以两全,宋江半生为匪,有“义”无“忠”;半生为官,有“忠”无“义”,他什么时候忠义双全过了?

  不过宋江毕竟是一代人杰,极有知人之明,他深知李逵“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李逵是个粗野懵懂的莽夫,他拿起两把板斧闹革命的目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杀人放火无拘无束,也就是他常常挂在嘴边上的“快活”,并无长远的政治目标和积极的政治进取。当初梁山泊张罗朝廷的招安,李逵的心里是一百个不痛快,曾经大闹菊花会,扯诏骂钦差,极尽破坏之能事,搞得宋江下不了台。招安之后做了朝廷的镇江润州都统制,李逵整日价里闷倦不乐,以酒度闲,大概憋了一肚子鸟气。一得宋江的召唤,李逵的精神为之一振,屁颠屁颠地赶到楚州,第一声大叫就是:“哥哥,反了罢!”还筹划说:“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后面又加了一句:“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粗人快语,迫不及待,端的是两把板斧黑旋风的本色。

  重新造反?拿什么造反?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已经不是那个“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的时候了。自打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梁山泊自毁根据地,不遗余力地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一刻不曾消停。尤其是跟方腊的江南军火并,梁山泊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无复当年之勇;幸存下来的二十余个头领,回朝之后四分五裂,天各一方,不成气候。李逵所说的楚州和镇江的军马,应该不会是从梁山泊带出来的老部队,未必肯顺从李逵造反的号令,所以宋江伤感地说:“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还有,造反了后受招安,招安了后又造反,如此反复,再以什么名义扯起反旗?还能打“替天行道”的旗号么?原本一些“逼上梁山”的好汉,并非为官府所逼,恰恰是被梁山泊所逼的,甚至跟梁山泊有血海深仇。梁山泊赚人入伙,不讲革命道理,不做政治思想工作,使的是离间计,做的是栽赃陷害,如何能让人信服!何况李逵的这班浴血归朝的战友,功成名就,大都已经厌倦了刀口上舔血的动荡生活,只想受职求闲,或者图个封妻荫子,李逵又如何鼓得动大伙儿跟他一起再作“反贼”呢?

  但李逵是一定要造反的,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其结果可想而知:离开了梁山泊的李逵,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既无天时,又无地利,且无人和,不可能翻得起浪来。宋江忧虑李逵的造反“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他的内心深处,真正的忧虑也许是李逵的造反连累了他和梁山泊的旧部。而事实上,朝中权臣对梁山泊人一直耿耿于怀,必欲除之而后快:活阎罗阮小七曾穿戴过方腊的天冠龙袍,虽是一时戏耍,却被朝廷追夺官诰,复为庶民;小旋风柴进曾在方腊处做过驸马,闻知阮小七之事,为了免受这个玷辱,他主动纳还官诰;一心图个封妻荫子的玉麒麟卢俊义,被权臣用掺了水银的酒食所废,落水而亡;最直截了当的是除掉宋江的法儿,两杯药酒就结果了他的性命。李逵不计后果的造反,更给了这些权臣以口实:梁山贼寇反心不死!倘若事态如此演变,则梁山泊人,活着的和死去的,都没有好果子吃了,始作俑者宋江彻头彻尾地失败。因此,宋江对李逵痛下杀手,与其说是为朝廷除此祸胎,倒不如说是为梁山泊人除此隐患;宋江的心情,正如他的泪如雨下,更多的是一种悲怆和无奈罢了。

  梁山泊的最后一粒火星子,被宋江的一杯毒酒给浇灭了。推究开来,梁山泊自相残杀的悲剧,早在宋江接受朝廷招安的时候就拉开了序幕。陈桥驿的挥泪自斩军卒,几乎就是宋江毒杀李逵的前版;其后梁山泊以正统自居,欣欣然充当朝廷最凶狠的打手,跟其他造反的各路草莽火并,悲剧的气氛愈见浓烈;至李逵的被毒杀,悲剧的情节最是高潮。导演这幕悲剧的宋江,并未跳出剧外,他何尝又不是这幕悲剧里头的悲情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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