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国煇
选自:《台湾与台湾人:追求自我认同》(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2021)
戴国煇(1931-2001)
知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海外著名中国问题研究者,台湾近代史研究的开拓者,知名统派的理论家。20世纪在日本主流学界、舆论界颇有影响力的中国人学者。旅日40年间,他以“台湾出生的客家系中国人”身份,知日而不亲日,活跃于20
世纪日本的主流学界、舆论出版界。由于被国民党当局列入“黑名单”,他长期不得返回故乡台湾,但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台湾,始终以“隔离的智慧”,以敏锐的眼光,以“内在自由之崭新境界”,观察着、记录着台湾历史的发展。他在20世纪70
年代首开研究“雾社事件”“二二八事件”风气之先。他批判日本殖民统治对台湾的伤害、“台独”理论的贫乏、“台湾民族论”的荒唐。他提出“台湾主体性”概念,研究台湾认同问题,解决台湾人的身份认同危机。他以“睾丸理论”说明台湾的活力必须扎根大陆,主张海峡两岸保持自立与共生的关系,“在一个中国的大前提下,一致对外,对内可用和平手段来协商、沟通及调适”。
主要著作有《台湾雾社蜂起事件:研究与资料》《二二八史料举隅》《台湾结与中国结:睾丸理论与自立、共生的构图》,于
2011年在台湾出版《戴国煇全集》(27册)等。
国煇和我之间有很多相同的兴趣,主要是我们都是关心社会史,尤其是长程的社会发展,不是短程的事件。我们相逢且比较常见的时候,大约在1985—1990 年之间,我在台湾,他也在台湾,我们常在杨懋春先生位在桃园的工作室相逢。杨先生是台大农业推广系的教授,他在桃园有一个工作站。当时有一个小型讨论群,成员包括杨先生、邹文海、吴聪贤、唐美君、李亦园、国煇和我,常常见面,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
他是一个客家人,桃园本地的客家人。我呢,应该讲是“新客家”,1948 年以后,把台湾当作新家。新、旧客家都有相同关心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新到的地方,我们怎么样理解过去,怎么安顿和定位自己?他经常记挂,如何将数以吨计的书籍,搬回台湾;我则正在烦恼,如何摆脱台湾官方人士对我的干扰,俾得安心工作。
他所关心的当然是台湾过去一百年的历史。这一百年来,台湾确实不幸,颠颠簸簸,从日本占领到1945 年回归中国,然后中国内战,国家分裂,台湾变成两方对抗中的一方。这个时候,台湾找不到自己在历史上怎么定位,犹如一个孤儿:有一段时候,寄养在别人家里面,寄养的一段过程,总是留下许多的记忆,更留下许多伤痕。五十年了,台湾的伤痕够深的。
国煇关注的问题,一个是台湾少数民族在日据时代,遭逢了怎么样的情景。一般来讲,少数民族在日据时代,日化相当深,他们几乎都会说日本话,这是因为移居台湾的汉人,并没有尽力推广福建话、广东话。当日本统治以后,日本殖民当局却全力贯彻了日文教育。二战期间,许多少数民族青年被调到东南亚去作战。少数民族去南洋作战的人数,大概比台湾广东、福建两省来的后代,在比例上更多一些,虽然人数上不一定更多。
所以这一段历史,使得国煇相当关心,日本当局如何对待少数民族。他从日据时代官方记录发掘出,日 本当局如何从小小临时事故,发展为全面镇压,竟出动正规军,使用现代武器,甚至飞机和大炮,发射毒气弹镇压少数民族。人类史上,宗主国对自己殖民的居民,以如此残暴的方式处理,实属罕见。
这个记忆在日本长期统治期间被蓄意掩盖,却致力于表扬少数民族军夫出征东南亚,或少数民族少女又是如何相送日本青年军人出征,视作非常浪漫的一段过程,谱为情歌,如“沙林之爱”等赞扬歌颂。国煇根据日本官方档案,揭发日本殖民当局在“雾社事件”中的残暴。他的作风,当然和许多亲日的“皇民”后代,在意见上有相当大的差距。“皇民”是日本在台湾培育的一批亲日分子。他们改用日式姓名,日常使用日语,自动同化于日本,这就是“皇民”。台湾最显赫的“皇民”是李登辉,所以“客家”戴国煇和“皇民”李登辉之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意见非常不一样。
第二桩国煇费心研究的历史事件,就是我们知道1947年2月28日,发 生那一段非常不幸的动乱,到今天还有许多人对此有不同的解释,陈述其历史上的意义。我仔细阅读过许雪姬和赖泽涵等人受委托撰写的一篇报告书,内容相当详实。可是,也有人还认为当时台湾人是反对中国人,不一定是反对当时的中国政府而已。也有人对于当时罹难人数(多少大陆人?多少台湾人?)持不同的说法。等到台湾当局开放,“二二八”不再是禁忌话题,这时候当局决定赔偿“二二八”受损害的遗族,由当时“副总统”吕秀莲女士主持发放赔偿费事宜。到现在为止,大概真正登记、取得补偿的人数,也就二千多人,这和上述许、赖报告的估计其实相当吻合。当时罹难者总数并没有三万多人,而且有一批受到冲击的大陆人,或已死亡,或已离开台湾,到今天还没有得到补偿。牵涉于“二二八事件”的人物,有从南洋回来的“军夫”,也有当时中国共产党在台湾的人物,例如谢雪红带领的游击队……国煇他为了寻找真相,凭着一己的努力和良心,不偏不倚,也做了相当详尽的研究。
我佩服国煇之处:这个人对自己身处之地的过去,认真执着,不折不挠之外,还必须不受别人偏见的影响,不媚时,不曲解,以史实和史料为主。国煇有一宏大的计划,要将台湾的长程和今日的过去,都纳入研究并有所记录。我的专业是古代文明,方法学是社会学,对台湾的过去和今日,也都有所接触,这两方面我们都有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有许多的机会可以互相交流,这使得我对他非常佩服。我认识的这个人—戴国煇,正是一位认真执着的学者。
在桃园相交的时段,我们发觉彼此研究途径颇有交集:我们都习惯于借重韦伯和雅斯贝尔斯的理论,思考自己钻研的问题;也都习惯于文化宏观与比较的研究。而且,我们也都重视文化传统对于个人取舍抉择的影响。我们在提到韦伯和雅斯贝尔斯理论时,由于我是通过英文译文学习,他则从日文译文研读,彼此之间的沟通,还颇费周章,交错交融,方能渐入佳境。我们逐渐感觉对于专题研究,对于彼此“所见略同”的愉快。
同在桃园交会时期的不同场合,我感觉,他对于自己 的归属感颇为重视,承认文化归属,要比地域归属,更有认同功能。我 自己,生于战乱流离,不遑定居,处处是家,视家如寄,旅途暂歇,“故乡”永远在梦中。有一次,我对他自称“新客”,称他为“老客”,并且戏称:“也许,我们更适宜在全球化的大取向,做世界公民吧。”他静默片刻回答:“我不能,我终究是客系中国人。”其实,我自己又何尝能够如此抛开“中国人认同”?
我前面讲过,他是客家人,我也是客家人;只是,我是新的客家,他是旧的客家。台湾的客家是从广东迁移过来的,他们大概在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时候,开始“永嘉南移”的长征,整族长途跋涉,从中原迁移到福建和广东;他们几千年来,离乡背井,却一直严守着故乡的风俗习惯;他们的语言,依旧还是当年中古时期,以中原的口音为主体。这些永远是客居的离人,对于个人的过去,总有两个认知,两个自己,一个是“个人自己”、生物性的“个体自己”,我们是张三、李四;另外一个自己是其所来 自的族群及其文化背景,这就是台湾人 所说来自“中原的中国人”。纵然离开家乡到外边去,必须要自己挣扎求生存,但是不能背离自己文化传统。文化传统可贵的地方要继续保守,而且要发扬光大,文化传统中有不适宜的地方,要随时纠正、修改,处世为人的大原则,则必须恪守不离。
这个立身的认知,我和他一样。我于1948 年离开中国大陆,今天我寄居在海外,我也真的是他乡作客的“客人”,这是二十世纪中国内战所造成的后果。我们彼此同意:一个人的认同感,不单自己是张三、李四,还有自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认同。不一定是我的籍贯,不一定是我的姓氏,不一定是我祖先的谱系,而是贵重、真实留下来的文化遗产。这份遗产,他和我所承受的有相当大的部分类似,就是中国经过不同时期的整合,终于归纳为儒家、道家、阴阳家,以这几家为主体的综合的思想,同时,不自觉地吸收了佛家的思想,也吸收了摩尼教、祆教,并受其影响,还吸收了后来基督教的影响,等等,各种的影响抟成了一个多元复杂的融合,一个复杂的有机体。
事实上,这一整合,乃是撷取世界上各个文化最为可贵之处,并融合在一个系统里面。这个系统,我认为是未来世界走向大同、走向全球化以后,取得的综合的人类文化,其内容就和中国几千年来,一步步整合的情形,可能是,也应当是兼容且接近的。我们既然已经在这一点工作上,在世界各国之中,在各个民族之中,这些中国的新客家、旧客家,已经走了两千多年,我们应当自许走出了现在的成绩。这些成绩,得来不易,我们应当在这个时机,反馈全世界。世界正在走向全球化,这全球化的趋向,不可任由一个国家独占霸权,坚持霸权,而永远将其作为某一家的特色,笼罩全世界。人类世界会有,也更可能有一串普世价值,但普世价值不是任何一家文化所能独占,这些普世价值应是结合与诠释各种情况下,寻找适应时代、适应地理情况、适应个人,所提出的解释。国煇和我,这两个“老客”“新客”,在这方面,我们也有相当契合的地方。
国煇未终天年,不幸早归,我很想念这位朋友。我们年龄相当,只是我多活了二十年,使我对许多问题的想法,又和当年不太一样。他离开太早,有许多高见犹待发挥,即已离去,令人遗憾,我们也因此更加怀念这位优秀的学者。他在举世疯狂时让大家清醒,他在别人有偏见的时候,毅然廓清矫正偏见,不屈不挠,坚持守住自己的立场。一位历史学家能做到这一点,且得到令人钦服的佳绩,既是史学专业训练使然,更在其学者的风范。我向戴国煇先生,一位史才、史德兼备的历史学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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